秦水烟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漫长而无垠的梦境,梦里没有光,只有粘稠如墨的黑暗和无休止的下坠感。
当意识的微光终于刺破那片黑暗时,最先抵达感官的,是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尖锐,带着一种粗暴的真实感,强行将她从混沌中剥离。
她缓缓睁开眼。
窗外,1979年夏末的阳光正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争先恐后地涌入病房,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刺目的金色。
长久处于黑暗中的双眼,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炽烈的光芒,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朦胧的泪光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大身影正在不远处的窗边站着,似乎在翻看一份病历。
阳光为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却丝毫无法温暖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气息。
他似乎察觉到了病床上的动静,合上了手中的病历夹,缓步走了过来。
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刺目的光线,一片青灰色的阴影随之落下,将她笼罩其中。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皂角和药草混合的清冽气息,也随之而来。
“醒了?”
一个平静的男低音在她头顶响起,声线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这个声音……
秦水烟颤了颤蝶翼般的长睫,努力想将眼前这张模糊的面容看得更清晰一些。光线逐渐适应,那张五年里只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出现的脸,终于一寸寸地在她视野里清晰起来。
依旧是那深刻的轮廓,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紧抿着的薄唇。只是褪去了五年前的青涩与野性,多了几分属于成年男人的沉稳与冷硬。
时间像一位技艺最高超的雕刻家,在他身上精雕细琢,将他打磨成了一柄内敛而锋利的刀。
是他。
许默。
她下意识地张开嘴,那个刻在骨血深处的名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许——”
仅仅一个音节,她喉咙深处便传来一阵针扎火燎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淬了火的玻璃碎片在那里翻滚。
这股剧痛让她猛地蹙起了眉,后续所有的话语都被死死卡在了喉间。
站在床边的男人蹙了蹙眉。
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让他的脸瞬间生动了起来,不再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
“你声带受了重伤。这段时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免得影响将来发声。”
秦水烟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是那样陌生。
平静,专业,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许默没有再看她。
他转身从旁边的推车上拿起一支体温计,动作熟练地甩了甩,然后俯下身,将那冰凉的金属头塞进了她的腋下。
他的动作很轻,却依旧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皮肤。
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他指尖的微凉,瞬间像电流一样窜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僵硬,指尖飞快地收了回去,仿佛碰到了什么滚烫的烙铁。
整个过程里,他始终垂着眼,没有与她有任何视线交汇。
他给她量了体温,确认没有发烧后,又抬头看了一眼即将见底的输液瓶。他转身取下一瓶新的药液挂上,调整好滴速。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重新将视线落回到她脸上。
“渴不渴?”
他问。
秦水烟怔怔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在得到她否定的示意后,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便转身,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朝着病房门口走去。
那扇白色的门被他推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她的视线情不自禁地跟随着他挺拔的背影,直到那扇门彻底隔绝了她的目光,她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那片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天花板上。
病房里重新恢复了一片死寂,只剩下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单调声响,和监护仪器平稳而富有节奏的“滴滴”声。
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回忆。
我……怎么了?
她在清大的教室里教完了最后一堂编程课。
下课后,一群学生将她团团围住。
然后,人群外围,她看到了那个戴着灰色鸭舌帽的男人。
他的眼神很奇怪。
直觉告诉她有危险。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个男人从怀里抽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拨开人群,疯了一样朝她冲了过来……
尖叫声。
混乱的人群。
还有……脖颈处那道冰冷刺骨的凉意,以及紧随其后喷涌而出的、温热粘稠的液体。
她被割喉了。
秦水烟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的脖颈。
那里此刻被厚厚的纱布层层包裹着,触手是一片温热与麻木。可即便隔着纱布,她似乎依然能感觉到那道狰狞的伤口,感觉到自己曾离死亡那么近。
这些年来,因为时局动荡,不少心向祖国的海外学子在归国的路途中,都曾遭遇过各种各样的暗杀与阻挠。
她一直以为,只要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就是安全的。
却没想到,在国内最顶尖的学府里,在朗朗乾坤之下,她还是没能躲过。
这个时代,人才就是战略资源。
你越珍贵,就越危险。
秦水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这个细微的动作再次牵动了喉咙的伤口,引得她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
她强行将那股即将冲破喉咙的咳嗽欲望咽了回去,憋得眼眶都泛起了一层生理性的水雾。
就在这时——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
紧接着,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嗓门,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姐,姐!许默说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