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秦水烟极轻地咳了两声。
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为端着输液盘的小护士让开了通路。
许默耳根处漫上一层可疑的薄红。他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懊恼,却又不敢对这位掌握着他输液针头生杀大权的护士表露分毫。
小护士目不斜视,神情冷峻得如同战地医生。她动作麻利地撕开酒精棉片的包装,用镊子夹着棉片在许默手背上反复消毒,随后拿起那针头,看也不看就精准地刺入了他虬结的青筋里。
护士调整好滴速,瞥了两人一眼,丢下一句“有什么事按铃”,便转身踩着快节奏的步伐离开了。
秦水烟拉过一张椅子,在许默的病床边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输液架的距离,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起舞,清晰可见。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秦水烟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落在那个匀速滴落的输液瓶上,仿佛要将每一滴坠落的液体都数清。她能感觉到身边那道灼热的视线,像实质的烙铁般落在她的侧脸、她的头发、她搭在膝上的手指上。
他一直在看她,看得专注而贪婪,仿佛要将她的模样,一笔一画,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直到最后一滴药液也消失在输液管里,她才站起身,熟练地拔掉针头,用一团干棉签用力按住他手背上那个小小的针眼。
“我走了。”
许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松开手,转身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身后那道能将人灼伤的视线。
秦水烟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外走。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次见面,都是一场倒计时。
每一次温存,都是凌迟。
***
秦峰的效率高得惊人。
不到一个星期,那张随军证明,就送到了她手上。
他没有去知青点,而是直接在国营饭店订了个包厢。秦野也在,两兄弟穿着笔挺的军装,坐在饭桌前,神情都有些严肃。
秦峰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秦水烟面前。
“办好了。”他言简意赅。
秦水烟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封时,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她抽出里面的那张纸,纸张不厚,却重如千钧。
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鲜艳得刺眼。
【家属随军证明】。
“房间已经给你们收拾出来了,就在我和秦野住的那栋楼,三楼,朝南,带个小阳台。”秦峰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你随时可以拿着这份证明去部队报道。报道之后,咱们姐弟三个就住一块儿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是,姐,你要想清楚。一旦报道,就意味着你正式归部队管理。以后进出大院,都必须打报告申请,批准了才能出去。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自由了。”
秦水t烟捏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知道了。”
秦野在一旁看着她,欲言又止。那天姐姐在会客室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还烙印在他脑海里。他想问问她和许默到底怎么样了,可看着秦峰那严肃的脸色和姐姐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能笨拙地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闷声闷气地说:“姐,多吃点,你都瘦了。”
秦水烟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压下那股恶心感,拿起筷子,面无表情地将肉塞进了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那顿饭,食不知味。
***
随军证明就像一张催命符,揣在秦水烟的口袋里,日夜灼烧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所剩无几的时间。
她开始一日挨着一日地拖延。
她要如何在他最爱她的时候,亲手将他打入地狱?
她每天都去医院,陪他复健,给他带饭,听他兴致勃勃地讲着未来的计划。
直到许默出院的前一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秦水烟坐在他的床沿边,手里拿着一个红富士苹果和一把水果刀,正给他削苹果。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剪影。
她垂着眼,神情专注。刀锋在她的控制下,稳稳地在果皮上游走,削下一圈圈完整的、薄如蝉翼的果皮。苹果的清香,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散开。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刀刃划过果肉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许默就那么靠在床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看着她白皙的、因为低头而露出的那一截优美的脖颈,看着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脸颊边,看着她专注削苹果时,微微抿起的唇角。
看了许久许久,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烟烟。”
秦水烟削苹果的动作顿住了。
她抬起眼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询问。
许默的目光深邃如海,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他凝视着她,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秦水烟的手猛地一抖,锋利的刀刃擦着果肉滑了下去,险些割到她自己的手指。
苹果上被划出了一道又深又丑的口子。
秦水烟的心脏,也像是被这把刀狠狠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许默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那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悲伤与了然,“我就是知道。你要离开我了。”
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
秦水烟再也说不出一个辩解的字。
她沉默了。
所有的谎言与伪装,在他这样通透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她垂下眼,视线重新落回到手上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上。那道丑陋的划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光洁的果肉上。
她和许默的缘分,就像这个苹果。
就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圆满了。
可是,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我申请了家属随军。”许久,秦水烟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很平,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以后……可能没办法再像现在这样,随时来和平村了。部队对随军家属的管理,比较严格。”
许默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病房里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只有那台老旧的挂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疾不徐,敲打着两人紧绷的神经。
“其实我可以等的。”
终于,许默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放在被子下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握紧,指节根根凸起,手背上青筋毕露,泄露了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其实,在他决定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是沪城来的大小姐,是天上的云,是水里的烟。
而他,不过是烂泥地里的一个混混。
他从未奢望过能将她永远留住。他只是想,在她停留的这段时间里,拼尽全力对她好,让她开心。只要她想走,他绝不挽留。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过这个场景。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很坦然。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当她亲口说出那番话时,他才发现,所有的理智与洒脱,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忍不住想求她,求她别走。
秦水烟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许默低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见的卑微与乞求。
“我会很快好起来的,复建我一天都没有停过。我也会努力赚钱,我跟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头……”
他语无伦次地,将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摆了出来,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企图挽回最后的局面。
秦水烟知道,自己不能再心软了。
长痛不如短痛。
她必须用最残忍的方式,斩断他所有的念想。
“不是你的问题。”她打断了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冷意,“是我厌倦了。”
许默的声音,戛然而止。
秦水烟缓缓抬起头,终于逼着自己,正视他那双写满震惊与不可置信的眼睛。
她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她惯有的、娇纵的漫不经心:“你也知道的,我不长性。从小就这样,对什么东西都是三分钟热度,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不忍心再看他眼底那点点熄灭的光。
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就会全盘崩溃。
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的语调,说出了那句早已在心中排演了千百遍的台词。
“乡下的生活,我已经腻了。”
“许默,”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了最后的判决,“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