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歇天光初亮,清冽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秦水烟和顾清辞一前一后走进知青食堂。
食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顾清辞麻利地打了两份早饭,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碴子粥,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外加一小碟颜色深得发黑的咸菜疙瘩。
两人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秦水烟拿起那个能当武器使的馒头,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顾清辞担忧地看着她,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于是她也只能沉默,把自己的那个馒头掰了一大半,默默放进秦水烟的碗里,然后埋头喝自己的那碗清汤寡水。
吃完早饭,秦水烟站起身。今天村里没有安排她运输物资的任务,她正好得了空闲。
“我吃好了。今天没什么活儿,我打算去趟医院看看许默。”
“我陪你……”顾清辞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秦水烟摇了摇头:“不用,你今天不是还要下地拔草吗?我自己去就行。”
她说着端起两人的碗筷准备拿去清洗,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略显洪亮的女声, 从食堂门口传了过来。
“秦知青!秦水烟同志!”
秦水烟的脚步顿住了。她循声望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队长王秀兰正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一抹极其罕见的热情笑容。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身形高大挺拔,一身熨帖的深蓝色中山装,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卓然。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眸,隔着食堂里氤氲的晨雾,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是他。
昨天那个自称“农业专家”的男人。
秦水烟的目光只在他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转向王秀兰,声音平淡无波:“王大队长,有事吗?”
王秀兰快步走了过来。
“哎呀,秦知青,正找你呢!”
她身后的陆知许也跟着走了过来,在离秦水烟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他冲着秦水烟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温润柔和,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声音温润清朗:“你好,秦同志。”
秦水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也微微点了点头。
王秀兰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格外亲切的语气问道:“秦知青啊,你今天没什么事儿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立刻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我刚吃完饭,正打算去仓库清点一下化肥库存呢,大队长。这几天雨下得大,我怕仓库漏水,把化肥给弄湿了。”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然而王秀兰却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样,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哎呀,那个不用你操心!仓库上个礼拜刚翻修过,结实着呢!再说了,这个季度的化肥也用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就算湿了也不打紧。”
她说着,终于将身旁的男人正式推到了台前。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陆知许同志,是上头特意派来咱们和平村指导农业生产的美国专家!陆同志可是高材生,懂得多着呢!他这几天刚到,你们年轻人应该还没见过面吧?”
陆知许主动伸出手,姿态优雅得体:“你好,秦水烟同志。”
秦水烟跟他握了握手。
收回手,陆知许说:“说起来,我们昨天已经见过了。”
他转向王秀兰,用一种带着笑意的解释口吻说道:“昨天傍晚下着雨,秦同志走路没看清,不小心撞到了我。所以我们不算完全不认识。”
“哎哟!那可真是太巧了!这不就是缘分嘛!”她一拍手,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了,“那感情好!认识了就好办事!”
“秦知青啊,是这么个事儿。”王秀兰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陆同志这次来得急,很多生活用品都没带齐全。你看,这天气眼瞅着一天比一天热了,没几件换洗的衣裳和日常用的家什可不行。今天大队里的人都忙着下地除草补苗,实在是抽不出人手。我看你今天正好得空,就辛苦你一趟,开拖拉机带陆同志去县城的百货商店,帮他置办些需要的东西回来。”
县城可不近。
开着拖拉机,一来一回,就得一天时间了。
秦水烟皱了皱眉头。
王秀兰说完,像是怕她不答应,又从自己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崭新的票券和几张大团结,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秦水烟的手里。
“喏,这是上头发给陆同志的生活补贴和各种票据,你可得拿好了!\\就按照这上面的额度给他买,可千万别超了!超出来的部分,我这边可一分钱都不会给你补的啊!”
工业券、布票、粮票、肉票……甚至还有一张专门供应给外宾和高级干部的侨汇券。
王秀兰交代完这一切,像是终于卸下了一个天大的包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她满意地拍了拍秦水烟的肩膀,又冲着陆知许露出了一个笑容:“陆同志,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们秦知青可是个能干的好姑娘,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她说!我地里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她脚底抹油,转身就溜之大吉,仿佛生怕秦水烟会反悔,把那叠烫手的票券再塞回给她。
秦水烟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叠票券.
她面无表情地将票券对折,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面前那个始终挂着温和笑容的男人.
“你稍等一下。”
她说。
“我回宿舍换件衣服。”
陆知许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他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食堂外不远处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杨树。
“好。”
他的声音,温润悦耳。
“那我就在那棵树下等你。”
*
秦水烟转身回宿舍,顾清辞立刻像条小尾巴似的跟了进去。
秦水烟径直走到床尾那只木箱前,弯腰打开了箱盖。
她从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里,抽出一件灰蓝色的薄布外套。
她一边穿外套,一边问顾清辞:“你知不知道,那个陆知许,到底什么来头?”
“我也不清楚。”顾清辞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努力回忆着听来的只言片语,“ 我也是这几天才听人说起的。就说村里来了个大人物,美国来的专家,要指导咱们种地。不过大队长和村长他们都宝贝得不行,跟伺候祖宗似的。听人说他现在就住在村长家里,村长媳妇天天给他开小灶呢。”
秦水烟扣上最后一粒纽扣,终于停下了动作。她垂下眼帘,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绪。
美国人。
一个金尊玉贵的美国专家,跑到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来,指导农业生产?
上辈子她从未从许默嘴里听说过和平村有过这么一号人物。是她重生带来的蝴蝶效应,还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她当年身陷囹圄,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人的出现,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本想今天去医院看看许默和顾明远。
可现在,这个计划被彻底打乱了。
一想到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那台“突突突”的破拖拉机上颠簸整整一天,秦水烟心底就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烦闷强压下去。
“那我走了。”她理了理外套的领口,转身对顾清辞说,“中午我大概率不回来吃饭,你别等我。”
“哦,好。”顾清辞连忙点头,又追着叮嘱了一句,“那你路上小心点。”
秦水烟“嗯”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雨后的天空被洗刷得一片澄澈的蔚蓝,几缕薄云像撕碎的棉絮,懒洋洋地挂在天边。清晨的阳光带着一丝微暖,照在湿漉漉的黄土地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水汽。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老杨树下的男人。
陆知许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他身姿挺拔如松,那身剪裁合体的中山装,在周围一片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中,显得格外醒目。阳光穿过稀疏的杨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给他那张俊秀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吸引人目光的特质。
来来往往的村民和早起上工的知青,无论是男是女,经过那棵树下时,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偷偷地用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惊艳的目光打量他。
他却丝毫不以为意。
面对那些毫不掩饰的视线,他没有半分不自在,反而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偶尔还会冲着看过来的村民,礼貌地颔首致意。
秦水烟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过去。
随着她的靠近,陆知许的目光也精准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秦水烟在他面前站定,没有多余的寒暄,微微朝着他点了点头:“你跟我来。”
说完,她便径直转身朝着村子东头的仓库走去。
陆知许微微一怔,眸内闪过一丝什么。但他脸上的笑容未减,只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轻松跟了上来。
知青宿舍门口苏念禾、春燕和盼儿几人刚端着空碗从食堂回来。
“诶,你们看,那不是陆同志吗?”眼尖的春燕最先发现了那两个走在前面的身影,立刻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苏念禾,“他怎么跟秦水烟走在一起?这是要去哪儿啊?”
盼儿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是啊。看方向像是要去仓库那边。”
就在这时,一个刚从食堂里出来的男知青凑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几分没能捞到好差事的懊恼和羡慕,酸溜溜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刚才在食堂大队长亲口指派的,让秦水烟开拖拉机,带陆同志去县城买生活用品呢。”
他咂了咂嘴,一脸惋惜:“我就说学门手艺多重要!要是我也会开拖拉机这好事儿,哪能轮到她?去一趟县城,怎么着也能去国营饭店蹭顿好的,开开荤啊!”
“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春燕被他逗乐了,笑着啐了一口。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苏念禾,脸色已经一寸寸地沉了下去。
又是秦水烟!
这个女人怎么就像个阴魂不散的鬼一样!
秦水烟这个女人,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
怎么就非要一天到晚没事干,专门来抢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