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年轻战士闻言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越过秦峰坚实的肩膀,落在车里那个女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过分苍白美丽却了无生气的脸,像一朵被暴雨打落枝头的白山茶,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凋零。
一种无言的同情攫住了他的心。
他默默地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身,将拦在路上的那个刷着红白条纹的防护栏,用力地推到了一边,为他们让出了一条可以通过的通道。
“小心,姐。”
秦野率先跳下车,第一时间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黑伞。他绕到副驾侧,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秦水烟从车里搀扶出来。
脚下是翻滚的烂泥,混杂着碎石与断裂的草根。一脚踩下去,冰冷黏腻的泥浆便没过脚踝,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冰凉的风裹挟着细密的雨丝,野蛮地灌进伞下,将浓重刺鼻的土腥味狠狠砸进人的鼻腔。
秦水烟的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往前走,而是下意识地回过头,视线穿过雨幕,望向警戒圈外那些被阻拦的人群。
灾难发生的时间,还并不长。
他们的丈夫、妻子、孩子、父母,还被掩埋在这片冰冷的泥土之下。
一张张麻木的,混合着绝望与希冀的脸,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像一群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溺水者,连哭喊都显得那样无力,只能用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救援现场的每一丝动静。
那一道道目光,仿佛凝聚成了实质,化作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秦水烟的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任由秦野搀扶着,一步一滑朝着那片被撕裂的山体深处走去。
挖掘现场一片狼藉。
重型机械的轰鸣声、战士们高亢的口号声、金属与岩石碰撞的刺耳摩擦声,交织成一片混乱嘈杂的交响。
不时有盖着白布的担架,从最核心的作业区被士兵们接力抬出。每当一具担架出现,警戒线外的家属们便会发出一阵骚动,像潮水般汹涌地扑向那道冰冷的卡车防线。
他们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试图辨认那白布下的轮廓。
然后,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便会毫无预兆地,从人群中某个角落爆发出来,尖锐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秦水烟和秦野沉默地走着。
刚好,一队士兵抬着一副担架,从他们身侧擦肩而过。那担架上的白布下,隆起的轮廓显得那样小,甚至有些单薄。
或许是抬动时的颠簸,一绺湿漉漉的黑色长发,竟从白布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垂落下来,随着士兵们的步伐,在空中无力地晃荡着。
那应该是个女孩,看身形,不会超过八九岁。
秦水烟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抓着秦野手臂的五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秦野感受到了她的战栗,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撑着伞的手臂又朝她的方向靠了靠,另一只手则更用力地扶稳了她。
终于,他们来到了挖掘作业的最深处。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里的压迫感也愈发浓重。一个戴着军帽,脸上沾满泥浆,看起来像是指挥官的中年男人大步迎了上来,眉头紧锁。
“同志,这里随时可能发生二次滑坡,非常危险,你们不能再进来了!”他的声音洪亮而急切。
秦峰上前一步,将姐姐和弟弟挡在身后。他没有多言,只是再次掏出了那个红色的证件,递了过去。
那名指挥官狐疑地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就瞬间严肃起来。他利落地合上证件还给秦峰,语气虽然依旧强硬,但明显多了一丝解释的意味:“首长,不是我们不让进,是真的太危险了。您看那上面,”他抬手指了指豁口上方悬着的一片摇摇欲坠的土方,“随时都可能塌下来。”
秦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的视线扫过几台正集中作业的挖掘机,声音沉稳地问道:“我听说,你们刚刚挖出了六个上山采药的年轻人,他们现在在哪里?”
指挥官愣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在兄弟二人和他们身后那个安静得像个影子的女人身上来回逡巡。
“你们是?”
是谁?
秦峰和秦野下意识地,同时侧过头,看向了身后的秦水烟。
在他们开口之前,秦水烟已经自己,从秦峰的身后,走了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和机械轰鸣声揉搓得有些破碎。
“里面有一个人。”
“我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
那个营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错愕。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白得像纸,身形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姑娘,心中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这样年轻,这样好看的姑娘,却要在这里,等待一场生死未卜的宣判。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软了许多。
“这样啊……”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用词,想给这个可怜的姑娘一丝安慰。
“你们……也别太担心。”
“他们六个人被掩埋的地方比较凑巧,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上面的巨石正好形成了一个三角支撑结构,给他们留下了一点生存空间。”
“我们刚刚用生命探测仪测过了,里面……很有可能,还有生命体征。”
生命体征!
秦水烟的瞳孔,骤然紧缩。
她死死攥着秦野手臂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几乎要嵌进弟弟的骨肉里。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营长——!”
一个年轻而又急促的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浑身沾满了泥浆的小战士,正连滚带爬地,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重重地摔倒在了泥地里,溅起了一大片浑浊的水花。
可他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手脚并用地,又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这边大喊道:
“营长!”
“那个……那个掩埋着洞口的泥块……”
“被挖开了!”
“那六个人……”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