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巧还扶着林春花的手臂,那张清秀的小脸,白得像一张纸,没有半点血色。
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下颌线绷成一道倔强的弧度。
“奶奶。”
她缓缓地,松开了扶着林春花的手。
“我……我不要嫁人。”
“我陪着您,陪着小默,不好吗?”
林春花看着她这副样子,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她伸出那只布满褶皱和老人斑的手,反过来,抓住了许巧微凉的手腕。
她轻轻地,拍了拍。
“巧儿啊……”
“奶奶不能陪你一辈子啊。”
“小默他,也有自己的对象了。”
“等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日子,这个家,就剩下你一个人了。”
“奶奶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撒手去了。”
“奶奶现在唯一不放心的,只有你了。”
许巧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可是……”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春花打断了。
“巧儿,你莫不是……”
“还在等陈家那个混小子?”
陈家。
混小子。
这几个字一出口,许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
林春花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心里又疼又气。
“巧儿啊,奶奶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
“陈家和我们家的那门娃娃亲,早就作废了!”
“当年他们家怕被我们连累,连夜就跑了!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
“那个陈子豪,指不定在外面,孩子都好几个了!”
“你还等他?你看看你,你都要等成老姑娘了!”
老太太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急。
许巧愣愣地站在那儿。
她脸上的那点血色,彻底褪得一干二净。
方才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此刻也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就那么凝在眼底,不上不下。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失魂落魄的空洞。
她没有再吭声。
也没有再看任何人。
只是缓缓地,转过身。
一步一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门帘落下,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林春花看着孙女这副样子,方才那股子气势,瞬间就泄了。
她伸出手,想叫住她,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最后,只化作了一声长长的,满是无奈的叹息。
老太太的眼圈,也红了。
她拄着拐杖,默默地走到院子角落那张小马扎前,缓缓地坐了下来。
然后,她抬起那只满是褶皱的手,用粗糙的袖口,一下一下地,擦拭着眼角渗出的泪。
院子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出声。
秦水烟抱着手臂,靠在青砖堆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然后,她迈开步子,走到了林春花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学着老太太的样子,也在石磨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林春花那只还在颤抖的手。
“奶奶。”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林春花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看到是秦水烟,她有些窘迫地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来,却比哭还难看。
“好孩子,让你……让你见笑了。”
秦水烟摇了摇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老人那只冰凉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能跟我说说吗,奶奶?
“巧儿姐和那个陈子豪,是怎么回事?”
林春花看着眼前这个明艳得不像话的姑娘。
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老人心底那些积压了多年的苦楚,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那都是老黄历了。”
“我们家以前,不是祖上阔过一阵子吗?”
“当初在镇上,还有一户姓陈的人家,做点小买卖,家境比我们家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后来,听说我们家生了个女儿,就是巧儿。陈家就托了媒人,上门来攀亲戚,一来二去的,就给两个还没断奶的娃娃,定了娃娃亲。”
“巧儿那孩子,从小就跟陈家那小子玩得好。”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们都以为,这两个孩子,就这么顺顺当当地,长大了就成家,一辈子也就这么好了。”
“可谁能想到……”
老人的声音,顿住了。
“谁能想到,我们家,会遭那样的难。”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那陈家,也是怕被我们家连累,连夜就收拾了东西,举家搬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
“离开之前,陈家那小子,就是那个陈子豪,半夜偷偷跑过来找巧儿。”
“他跟巧儿说,他家里人逼着他走,他没办法。但是他以后,一定会回来找她的,让她……让她一定要等他。”
说到这里,林春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恨。
“巧儿也是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啊!”
“就为了那么一句空口无凭的话,这么多年了,家里也不是没有媒婆来说亲,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就那么死心塌地地,守着那个混小子!”
“你说说看,这都快十年了!要是人家心里真的有你,怎么会十几年,连一封信,一个口信都没有?”
“摆明了,就是不认这门娃娃亲了!”
“摆明了,就是嫌弃我们家,怕我们家拖累他了!”
“我……我是怕她再这么等下去,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给耽误了啊……”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旧事。
秦水烟听完,心里也像被堵了一块石头,闷得慌。
她觉得林春花说得没错。
许家当年被打倒,还给戴上了那么一顶根本洗不清的帽子,别说是陈家那种有点家底的人家,就算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那个叫陈子豪的男人,如今这个年纪,若是真有点良心,早就该想办法送个信回来。
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恐怕,真的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早就在别的什么地方,娶妻生子,儿女成群了。
许巧的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空。
秦水烟又陪着林春花坐了一会儿,轻声安慰了几句。
然后,她站起身,想去厨房看看许巧。
她走到那扇破旧的门帘前,刚抬起手,还没来得及掀开。
就从里面,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阵极力压抑着的,细碎的抽泣声。
那哭声,不像是平日里受了委屈的嚎啕大哭。
而是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自己的洞穴里,独自舔舐着伤口,连哭,都不敢大声。
呜咽着,抽噎着,带着一种绝望的,深入骨髓的悲伤。
秦水烟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任何安慰的话语,在这样深可见骨的伤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缓缓地,放下了手。
转身,胸口闷闷的。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在院子里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默还站在院门口。
秦水烟走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精壮的腰。
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宽阔胸膛里。
许默紧绷的身体,在她抱上来的那一瞬间,微微一僵。
随即,他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他抬起手,覆在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上,粗粝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过了好久,他才低低地,开口。
“怎么了?”
秦水烟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她抬起脸,那双总是明艳动人的狐狸眼,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带着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迷茫和脆弱。
她看着他坚毅的下颌线,看着他紧抿的薄唇。
然后,她轻声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许默。”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
“你会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