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万爷爷,我们记下了。”秦水烟甜甜地应着,然后转身回了屋。
她走到墙角边,那里堆着几个用绳子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网兜和布袋。
那是她昨天晚上就收拾出来的。
里面装着给许巧和林春花准备的麦乳精、新衣服,还有给许家其他人带的糕点、糖果、几刀猪肉和那只母鸡。
许默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弯下腰,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几个沉甸甸的袋子都拎了起来。
他一手拎两个,手臂上的肌肉微微贲起,显得游刃有余。
秦水烟走到门口,从挂钩上取下自己那条红色羊毛围巾,仔细地围在脖子上,将半张小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了,才回过头对两位老人挥了挥手。
“万爷爷,夏奶奶,我和许默走啦!”
“改天再过来看你们!”
“哎,好,好。”
夏阿梅连忙跟了出来,万医生也拄着拐杖跟在后面。
老两口站在院子门口,目送着他们。
清晨的阳光,给整个村庄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秦水烟穿着一件黑色的棉服大衣,身姿窈窕,红色的围巾在灰白的冬日里,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许默依旧是那身军绿色的棉袄,身形高大挺拔,像一棵沉默的松柏。
他拎着大包小包,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一个明艳张扬,一个沉稳内敛。
一个像火,一个像山。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很长。
直到他们的身影拐过村口的歪脖子树,再也看不见了,夏阿梅才收回了视线。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底带着几分惋惜和愁绪。
她转过头,对身边的万医生轻声说道。
“老头子,你说……多登对的一对孩子啊。”
“烟烟这姑娘,虽然瞧着娇气,但心眼儿好,做事也有成算。小默呢,人是闷了点,可踏实,有担当。”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她说着,话锋一转,声音里染上了浓浓的忧虑。
“可……唉,要不是小默的成分问题……”
“他们俩,该有多好啊。”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成分”二字,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能压垮最坚韧的脊梁,也能拆散最般配的姻缘。
许默的爷爷,被打成了走资派
就这三个字,足够让他和他的家人,在这片土地上,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万医生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沉默了半晌,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那里是秦水烟和许默离开的方向。
最终,他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拍了拍夏奶奶的手背,沉声说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
“走一步,算一步吧。”
“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
晨曦的微光,为万物镀上了一层淡金。
冬日清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吸入肺里,带着一股子冰雪的味道。
通往仙河镇的土路,因为昨夜的低温,冻得结结实实。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秦水烟裹紧了脖子上的红围巾,走在前面。
许默则拎着那几个沉甸甸的网兜和布袋,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却又刻意放缓了速度,稳稳地配合着她的节奏。
两人一路无话。
一个走得理所当然,一个跟得心甘情愿。
仿佛这条路,他们已经这样并肩走过了千百遍。
走了约莫一个多钟头,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镇子的轮廓。
临近春节,镇上比往日要热闹喧嚣得多。
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的门口,都排起了长龙似的队伍,人们穿着厚实的棉袄,揣着手,跺着脚,脸上都带着几分置办年货的期盼和焦急。
秦水烟领着许默,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
街道的尽头,是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
【中国人民银行】
许默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在了地上。
他守在外面。
秦水烟回头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独自一人推门走了进去。
银行里的办事员穿着统一的蓝色制服,态度算不上热情,但也挑不出错处。
秦水烟从口袋里拿出存折,递了过去,声音清脆悦耳。
“同志,你好,我取钱。”
“取多少?”办事员头也不抬地问。
“一千八。”
这个数字,让办事员的笔尖顿了顿。
他抬起头,隔着玻璃窗,审视地打量了秦水烟一眼。
眼前的姑娘,明眸皓齿,一张脸蛋生得过分明艳,身上那件黑色的棉服大衣,料子和款式,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
尤其那通身的气派,不像是乡下人。
办事员的口气缓和了些许。
“取这么多,需要登记一下用途。”
“给我弟弟妹妹们包压岁钱。”秦水烟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谎,笑容甜美又无害。
办事员被她那双狐狸眼看得一愣,没再多问,低头开始办手续。
很快,一百八十张崭新的“大团结”,被整整齐齐地码好,从窗口里推了出来。
秦水烟接过来,仔细地点了一遍,然后随意地塞进了棉服内侧的口袋里。
她走出银行,冬日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许默依旧像一棵松柏,笔直地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见她出来,黑沉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身上。
秦水烟走到他面前, 抽出一叠“大团结”,直接塞进了他军绿色棉袄的口袋里。
“来,拿着。你的压岁钱到了。”
说完,她转过身,看向不远处那几条热闹非凡的街道,长长的队伍依旧望不到头。
“哎,你看供销社那边,好热闹啊。”
“我们要不要也去买点东西带回去?”
“给你姐姐和奶奶再买点年货。”
许默的视线,扫过那些拥挤的人群,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已经堆成小山的年货。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
“不了。”
“人太多了,明天再来买也一样。”
“先把钱分给明远他们吧。”
“快过年了,他们肯定也急着用钱。”
他总是这样,先想到的永远是别人。
秦水烟听着他的话,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戳了一下。
她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好。”
“那就听你的。”
两人不再耽搁,许默重新拎起所有的东西,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快一些。
冬日农闲,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婆子老头子们,最爱干的事就是聚在村头的向阳处,一边晒太阳,一边嗑着瓜子唠着嗑。
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村口时,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欸,那不是许家的那个混小子吗?”
“是啊,他身边那个女的是谁?穿得跟画报里的人一样,真俊!”
“还能是谁,城里来的那个知青呗!”
“我的乖乖,你看许默手上拎的那些东西,大包小包的,这是把供销社搬空了?”
“啧啧,这俩人……该不会是真的搞到一起去了吧?”
各种各样的视线,像无数根细细的针,从四面八方扎了过来。
那些视线里,有好奇,有嫉妒,有鄙夷,也有不加掩饰的恶意。
许默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滞涩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瞬间绷紧了。
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他。
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
可他怕……怕这些肮脏的眼神和碎语,会玷污了他身边的秦水烟。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她。
秦水烟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的目光。
她依旧走得从容,目不斜视,连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施舍给那些长舌妇。
察觉到他的注视,她连头都没回,只是淡淡地开口。
“看什么?”
许默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秦水烟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角勾起一抹薄凉弧度。
“让他们看。”
“看多了,就习惯了。”
“反正,我们以后是要结婚的。”
“他们迟早都得习惯。”
许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笃定和坦然,那股一直盘踞在心底最深处的自卑和阴霾,仿佛被她这句话,硬生生劈开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她。
可她却用行动告诉他,她根本不在乎。
许默抿紧了唇,那双总是藏着冷漠和疏离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他缓缓地,挺直了自己微躬的脊背。
他不再理会那些窥探的视线,迈开长腿,与秦水烟并肩而行。
两人一路走过村道,朝着山脚下的方向走去。
顾明远的家,就在山脚下那几间低矮的泥坯房里。
还没走近,就看见一个瘦高的少年,正牵着一个更瘦小的小女孩,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来回溜达。
正是顾明远和他妹妹桃子。
顾明远眼尖,老远就看到了他们,立刻兴奋地挥起了手。
他拉着妹妹,小跑着迎了上来。
“默哥!水烟姐!”
秦水烟和许默停下了脚步。
顾明远跑到跟前,看着许默手上那夸张的阵仗,眼睛都瞪圆了。
他身后的桃子,却显得有些怯生生的。
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头发枯黄,面黄肌瘦,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还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
她紧紧地抓着哥哥的衣角,躲在顾明远身后,只探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真人的姐姐。
秦水烟的目光,在小姑娘身上停顿了一下。
她伸出手,探进了自己棉服的口袋里。
再拿出来时,白皙的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把大白兔奶糖。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小姑娘齐平,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你叫桃子,对不对?”
她将手里的糖,朝小姑娘递了过去。
“姐姐请你吃糖。”
浓郁的奶香味,瞬间钻进了小桃子的鼻子里。
她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
她渴望地看着那把糖,小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却不敢去接。
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
顾明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声音里满是宠溺。
“水烟姐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快谢谢水烟姐。”
得到了哥哥的允许,小桃子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两只黑乎乎的小手,捧住了那一把糖。
糖果沉甸甸的,带着漂亮姐姐手心的温度。
小桃子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羞涩又开心的笑容。
“谢谢姐姐。”
声音细得像小猫叫。
“不客气。”
秦水烟也弯了弯眼睛,站起了身。
顾明远挠了挠后脑勺,视线又落回了许默手里的东西上,咋了咂舌。
“我的天,默哥,水烟姐,你们这是把供销社搬回来了?”
他看着秦水烟,挤眉弄眼地开起了玩笑。
“水烟姐,你买这么多东西,这是……要来我们默哥家下聘吗?”
许默的脸色,瞬间就是一变。
他抬起腿,作势就要一脚踹过去。
“顾明远!”
“嘿!”
顾明远反应极快,拉着妹妹往后一蹦,嘻嘻哈哈地躲开了他这一脚。
许默瞪了他一眼,也懒得再跟他计较,沉声吩咐道。
“行了,别耍宝了。”
“我和烟烟先回我家一趟,你现在去把瘦猴、胖子、阿彪还有小五他们,都找过来。”
“就说我找他们有事,让他们都来我家集合。”
顾明远一听,顿时好奇起来。
“啥事啊,默哥?”
“这都快过年了,还集合啥啊?”
许默瞥了他一眼。
“给你们分压岁钱。”
“这个理由,够不够?”
压……压岁钱?
顾明远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发钱啊?!
他猛地一拍胸脯,声音洪亮地立下了军令状。
“够!太够了!”
“默哥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话音未落,他已经拉着桃子,像一阵风似的朝着村里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