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股滚烫的酸涩,猛地从胸腔里直冲上来,瞬间就烧红了他的眼眶。
他猛地低下了头,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抬起手有些狼狈地用力抹了一把脸。
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滚烫的湿意。
万医生看着他这副模样,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
他哈哈一笑,伸出手重重地拍在了许默的肩膀上。
“嘿,你这孩子!”
“怎么还哭了呢?”
“你万爷爷有钱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往后咱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走走走,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咱们买年货去!开开心心地买年货去!”
老人家的声音洪亮,带着笑意。
“走走走!”
万医生大手一挥,精神矍铄。
“咱们买年货去!”
许默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点了点头,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秦水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柔和。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身,重新走回了银行。
片刻之后,她重新走了出来。
手里,多了一沓崭新的大团结。
她数也没数,直接分出厚厚的一半,塞进了万医生的手里。
“万爷爷,这是五百。”
然后,她将剩下的一半,仔细地叠好,放回了自己的小挎包里。
万医生捧着那沓足有五十张的钞票,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烫。
这辈子,他兜里揣过最厚的钱,也不过是十几张一块两块的零票。
秦水烟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万爷爷,咱们快走吧,再晚点百货商店人就更多了!”
“走!去百货商店!”
一行人,朝着县城最中心,也是最热闹的方向走去。
湖蓝县百货商店,是一栋三层高的苏式建筑,灰色的墙体,门口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大字标语,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此刻,临近春节,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万医生一辈子没踏进过这种地方。
他被秦水烟牵着手,像个初次进城的好奇孩子,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
看着身边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城里人,看着柜台里那些琳琅满目、他只在画报上见过的商品,老人家的胸膛,在拥挤的人潮中,忍不住挺得笔直。
腰杆硬了。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连带着走路的姿势,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底气。
“万爷爷,我们先去买吃的,好不好?”
秦水烟的声音清脆悦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了不远处的一个柜台。
那里的玻璃柜里,码放着一排排花花绿绿的糖果和点心,包装纸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比起和平村供销社里那孤零零的几样,这里的花样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柜台最显眼的位置,甚至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最紧俏的大白兔奶糖。
“好好好!买吃的!先买吃的!”
万医生连连点头,被秦水烟拉着挤到了柜台前。
那些包装精致的点心,什么核桃酥、桂花酥、金鸡饼干……五花八门,看得万医生是心头火热。
搁在以前,这种地方,他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
看一眼,都觉得是在亵渎。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钱了!
万医生清了清嗓子,豪气干云地一挥手,声音比那售货员还要响亮。
“烟烟!小默!”
“你们想吃什么,随便挑!尽管拿!”
“万爷爷买单!”
秦水烟和许默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底,都漾开了清浅的笑意。
许默高大的身躯,在秦水烟身侧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流。
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
“你挑吧。”
“我对这些……不了解。”
“嗯。”
秦水烟应了一声,便转过头,看向柜台后那个有些爱答不理的售货员。
她清了清嗓子。
“同志,麻烦您。”
“大白兔奶糖,称五斤。”
“核桃酥和桂花酥,一样来五斤。”
“麦乳精,要那个最大罐的,来四罐。”
“还有那个金鸡饼干,对,就是铁盒子的,拿三盒。”
“这边的牛轧糖,看着也不错,也称个三斤吧。”
她一口气,不带半点停顿地吩咐完毕。
别说是那个拿着笔准备记账的女售货员,就连站在一旁,准备“豪气买单”的万医生,都惊得目瞪口呆。
女售货员握着笔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头,用一种看“地主婆”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秦水烟。
这姑娘穿得是不错,可这买东西的架势……也太吓人了吧?
这是买年货,还是来进货的?
万医生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斤奶糖?五斤酥饼?还四罐麦乳精?
我的老天爷!
这得花多少钱啊!
他下意识地就想开口阻止,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
大过年的,孩子们高兴才是最重要的。
他这个当长辈的,刚刚才放了豪言壮语,总不能现在就自己打自己的脸。
于是,万医生就那么站在原地,背着手,脸上挂着一副既高兴又肉疼的复杂表情。
像极了每一个带着晚辈出来、被狠狠“宰”了一刀却又心甘情愿的老人家。
女售货员回过神来,开始手脚麻利地装袋,称重,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
“一共是……八十五块钱。”
嘶——
万医生又吸了一口凉气。
就这么一堆吃的,八十五块就没了!
这钱,也太不经花了吧!
秦水烟却像是没看见万医生那副心疼的模样,从挎包里拿出钱,递了过去。
找回了十五块钱的零钱。
她顺手塞进了许默的手里。
许默一言不发,将钱揣好,然后默默地拎起了柜台上那一大堆用牛皮纸袋和绳子捆好的“战利品”。
东西沉甸甸的,他却拎得毫不费力。
秦水烟心里盘算着。
这些东西,自然不是都给他们自己吃的。
等回了村,留下夏阿梅的份,剩下的再给林春花送去。
“走,万爷爷,我们上二楼买衣服去!”
秦水烟再次挽住万医生的胳膊,笑盈盈地拉着他往楼梯口走。
二楼是服装区,比一楼要安静一些。
空气里弥漫着棉布和的确良特有的味道。
秦水烟带着万医生,径直走到了一家挂着“男装”牌子的店铺前。
“同志,麻烦问一下,你们这儿有没有给老人家穿的保暖内衣?还有新的棉大衣?”
万医生一听,急了,连忙拉住秦水烟的袖子。
“烟烟,烟烟!别买!爷爷有衣服穿!”
“你给你夏奶奶买就行了,她身子骨弱,怕冷。我这身体好着呢!旧棉袄穿着暖和!”
秦水烟转过头,看着老人家一脸急切的样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万医生耳边,神秘兮兮地说。
“万爷爷。”
“咱们这难得出来一趟,可得把该办的都办齐了。”
“指不定啊,等开春,过了年,您就能喝上许默姐姐和许默的喜酒了。”
她顿了顿,看着老人家的眼睛,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您总不能穿着旧衣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吧?”
一句话,把万医生给说愣了。
他先是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目光在许默和秦水烟之间来回扫了扫。
老人的脸上,瞬间乐开了花。
“哎哟!对对对!你说得对!”
“那也是!那也是!喝喜酒,可得穿新衣服!得穿!”
他乐呵呵的,之前那点心疼钱的劲儿,早就给冲到了九霄云外。
站在一旁的许默,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神躲闪,根本不敢去看万医生那张笑开了花的脸。
一股热气,从脖子根,不受控制地,“腾”地一下烧到了耳尖。
脸颊滚烫。
他不敢跟万爷爷说。
他昨天晚上……
他就已经做新郎了。
他昨天晚上,就和秦水烟,做了真正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