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沉默了。
她端着那杯温热的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烫的杯壁,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这片刻的寂静,在馆长听来,却像是被无限拉长。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沉了半截。
这是……嫌弃他们庙小?
馆长的心里,泛起一阵苦笑。
也是。
湖蓝县第一医药商店,说出去名头响亮,是国营单位,铁饭碗。
可放眼整个黑省,乃至全国,他们这小小的县城药馆,又算得了什么?
能拿出手的,不过是背靠着国营这棵大树,渠道比私人药贩子稳一些罢了。
可眼前这个秦同志,哪里像是普通人?
她一开口,就敢跟自己讨价还价,谈吐举止,比他见过的省里来的领导还有派头。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甘心被一个小小的湖蓝县给束缚住?
馆长几乎可以预见,只要她点点头,凭借着手里的这些珍稀药材,无论是去省城哈市,还是去更远的京城、沪城,有的是比他这里规模更大、实力更雄厚的药馆抢着要。
他今天开出的这个条件,在人家眼里,恐怕就跟个笑话似的。
想到这里,馆长额角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没想到,自己这家在湖蓝县人人羡慕的药馆,有朝一日,竟也会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然而,他猜对了一半,也猜错了一半。
秦水烟此刻,确实是在思考。
湖蓝县,终究是太小了。
她的目光,穿过窗明几净的玻璃,望向外面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上辈子,她见识过真正的繁华。
京城的同仁堂,沪城的老药铺,那些地方,才是真正能将这些药材价值最大化的地方。
好的药材,千金难求。
如果能搭上那些大城市的线,未来的收入,何止是翻一番那么简单?
可是……
秦水烟的视线,缓缓收了回来。
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现在是1973年。
这是一个出行极其不便的年代。
这是一个处处需要介绍信和通行证的年代。
市与市之间的流动,都需要单位和上级开具证明,层层审批,繁琐至极。
私下里的长途跋涉,很容易就会被当成“盲流”给抓起来。
能从和平村来到湖蓝县,已经是许默和万爷爷目前能自由活动的最远距离了。
外面的世界再大,药馆再好,去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远水,解不了近渴。
想通了这一点,秦水烟抬起了眼帘。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已经紧张得快要坐不住的馆长,红唇微启。
“行吧……”
馆长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咚”的一声,落回了原处。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立刻重新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那可真是太好了!秦同志,我……”
“但是,”
秦水烟打断了他。
馆长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只见秦水烟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口头约定,我不信。”
“我要签合同。”
“合……合同?”
馆长彻底愣住了。
在这个年代,大家做买卖,尤其是跟他们这种国营单位,靠的都是信任和单位介绍信。
签合同这种说法,实在是太新鲜,也太……正式了。
秦水烟像是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错愕,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们个人,只与你们药馆签订五年合同。”
“五年为一期。”
“五年之后,如果还想继续合作,那就看你们药馆的诚意了。”
馆长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钦佩!
这姑娘,年纪不大,心思却如此缜密!
滴水不漏!
签合同,是对双方的保障。
只签五年,是给自己留了后路,也给了他们药馆压力和动力。
高!
实在是高!
馆长额上的冷汗,瞬间变成了热汗。
他连连点头,像是小鸡啄米。
“应该的!应该的!秦同志考虑得太周到了!”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带得椅子都往后“刺啦”一声。
他也顾不上了,扭头就冲着包厢门口的方向喊道。
“小王!小王!”
一直守在门口的小学徒立刻推门探进头来。
“馆长,我在呢!”
“你,现在,立刻,马上!飞奔回我办公室!”
馆长喘着粗气,语速极快地吩咐。
“把我办公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那个牛皮纸袋装着的,专门跟大药商签订的空白合同给我取过来!再带上印泥和我的私章!”
“快去!”
小学徒小王被他这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吓了一跳,不敢怠慢,响亮地应了一声。
“是!”
说完,转身就“蹬蹬蹬”地跑下了楼。
馆长这才满意地转过身,重新走回桌边。
他端起桌上的茶壶,亲自给秦水烟续上了茶水,姿态放得极低。
“秦同志,您稍等片刻,合同马上就到。”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双手举杯,满脸真诚。
“秦同志当真是年轻有为,高瞻远瞩啊!”
“我老刘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天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这番话说得,是发自肺腑。
秦水烟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从容地站起身,端起自己的茶杯。
“馆长客气了。”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包厢内响起。
“叮”的一声,像是为这场合作,落下了一个圆满的音符。
两人各自饮尽杯中茶。
秦水烟坐下后,便不再理会兀自兴奋的馆长。
她转过头,拿起公筷,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放进了许默面前的白瓷小碟里。
“吃东西吧,都凉了。”
她的声音,瞬间褪去了方才的清冷,变得柔软温和。
秦水烟又给万医生夹了一筷子软糯的蒸凤爪。
“万爷爷,您也快吃,别光看着我们。”
“哎,好,好,吃,都吃!”
万医生乐呵呵地应着,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饭桌上该有的温馨与热闹。
馆长刘建业在对面坐着,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三个人里,真正能拍板做主的,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最娇滴滴的女同志。
没有她,另外这两个人,一个老实巴交的老中医,一个闷葫芦似的乡下小子,恐怕连踏进自己药馆大门的勇气都没有。
馆长在心里,不住地唏嘘感慨。
这年头,消息闭塞,物资匮乏。
他们药馆虽然是国营的,有固定的进货渠道,但那些供货商,哪个不是人精?
真正顶尖的好东西,早就被他们自己藏着掖着,或者想办法送到更高级别的地方去了,哪里会傻乎乎地送到他这个小县城来?
就算是在京都,那些百年老字号的药馆里,真正极品的药材,也都是被严格管控在少数几家手里,当成镇店之宝,轻易不会示人。
这个时代,缺的从来不是钱。
缺的是门路,是机会。
别说是秦水烟他们这样的个人,就算是他们这些捧着铁饭碗的国营单位,也同样需要一个能一飞冲天的机会。
而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
想到这里,馆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端起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喝得是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
小学徒小王,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馆……馆长……合同……拿……拿来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将手里的牛皮纸袋和印泥盒子,宝贝似的递了过去。
馆长一把接过,小心翼翼地从纸袋里抽出了几张印着抬头红字的合同纸,又拿出了自己的钢笔。
他在桌上铺开,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合同条款。
确认无误后,他拧开笔帽,龙飞凤舞地在乙方的位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刘建业。
然后,又盖上了鲜红的私章。
做完这一切,他将合同和笔,连同印泥盒子,一起恭敬地推到了秦水烟的面前。
“秦同志,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