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分有问题?”
老太太分拣草药的手,猛地停住了。
在这个年代,“成分”两个字,重如泰山,能压垮一个人的一辈子。
万医生仿佛没看到她的惊讶,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那些草根树皮。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这年头,你以为赤脚医生是什么香饽饽吗?”
“但凡家里成分好,有点门路的年轻人,谁愿意放下身段,干这个?”
“风里来,雨里去,上山下水,弄得一身泥。到头来,辛辛苦苦一个月,赚的那点工分,还不够买采药的工具钱。”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之前收的那几个徒弟,哪个不是嫌这行又穷又累,干了没俩月就跑了?”
老太太听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还有脸说!”
“还不是你自个儿太严格了!不是骂就是训,哪个年轻人受得了你这个臭脾气!”
万医生的脸色一肃,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做医生的,不严格,行吗?”
“我们手里拿着的,是人命!”
“一味药用错了,一个穴位扎偏了,都可能出大事!”
“我对他们严格,是在教他们怎么对病人负责!”
老太太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他那股牛脾气又上来了,顿时没了声。
过了半晌,她才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都是我的错。”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我去给你烧水煮一碗鸡蛋汤,你喝了暖暖身子。”
“赶紧的,去屋里把那身泥衣服换了,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
万医生看着老伴的背影,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低头,继续分拣着那些草药,嘴里却低声咕哝了一句。
“还是老婆子疼我……”
*
回去和平村的路,比来时更难走。
月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成斑驳的碎片,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
顾明远提着东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秦水烟身后,两人一路无话。
周围只有虫鸣和风声。
不知走了多久,秦水烟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脸。
“明远。”
她轻声开口。
“啊?水烟姐?”
顾明远愣了一下,赶紧站定。
秦水烟看着他,目光平静如水。
“今天看了万爷爷,你觉得……你想跟着他学医吗?”
“我?”
顾明远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点懵逼。
“水烟姐,你……你不是说,让默哥去学吗?”
“许默是许默,你是你。”秦水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我问的是你。”
顾明远被问得手足无措,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神躲闪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我……我脑子笨,没默哥那么灵活……”
“我怕……我学不会,给万爷爷丢人,也给你丢人……”
在他的世界里,许默是天,是无所不能的神。
而他,只是跟在神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秦水烟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
她只是淡淡地说:“脑子笨,就用手补。”
“很多事,都是熟能生巧。”
“一个月背不下一本药草图鉴,那就用一年。一年不行,就用两年。”
“你花的力气比别人多,下的功夫比别人深,自然就会比别人厉害。”
“我把你们几个,从燕三爷那边赎了回来。”
“这个恩情,你们记着。”
“但是,你们更要清楚一件事。”
“这个年代,想要堂堂正正地吃饱一顿饭,门路,并不多。”
顾明远被她说得心头发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混黑市,投机倒把,那是一条路。可那条路,走不长远,说不定哪天,就把自己折进去了。”
“下地赚工分,那是第二条路。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能不能填饱肚子,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
“所以,只剩下第三条路。”
“学一门手艺,将来靠手艺吃饭。”
“但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残酷。
“你们这些人的成分问题,就像烙在身上的印,一辈子都洗不掉。”
“那些轻便的,体面的,赚钱又轻松的活计,比如去学校当老师,去供销社当售货员,去参军入伍……”
“想都不要想,永远轮不到你们。”
“你们的命里,就写着两个字——”
“吃苦。”
“你们只能靠吃苦,靠卖力气,靠流别人十倍的汗,才能得到那些普通人,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秦水烟说完,继续往前走。
顾明远 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吃苦。
这两个字,他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
可从没有人像秦水烟这样,把这两个字剖开,把里面血淋淋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越走越远,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多想,连忙提着东西追了上去。
“可是……”
秦水烟没有停步,只是声音淡淡地从前方传来。
“可是这年头,大部分人,辛辛苦苦赚来的工分,也不过是堪堪果腹。”
“所以,你也不需要觉得有多不公平。”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顾明远的心,却莫名地安定了一些。
是啊,大家都在吃苦,谁又不苦呢?
“将来,会不一样的。”
“国家会给你们平反,你们的成分问题,不会跟你们一辈子。”
“你们不会没有出路的。”
平反?
顾明远脚步一顿,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太遥远了。
就像是黑夜里的人,突然听人说起太阳。
他追上几步,跟在秦水烟身边,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精致得不像话的侧脸,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以后……真的会不一样吗?”
秦水烟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他。
夜色很深,顾明远的眼睛却很亮,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黑暗里燃烧着,里面盛满了迷茫,和一丝几乎要熄灭的希冀。
秦水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
她的手很软,隔着薄薄的衣料,那份温度却像是直接烙在了他的心上。
“当然。”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将来,人人都能读书,人人都能做生意。”
“但是。”
“我们得先熬过去。”
“我会帮你们,但是你们自己,也不能放弃自己,明白吗?”
顾明远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不知道秦水烟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也不知道她说的那个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
可他就是信了。
毫无理由地,全身心地相信了。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挺直了胸膛,声音响亮而清澈。
“好,水烟姐!”
我明白了!
*
部队。
禁闭室的铁门上,那把生了锈的铁锁,发出“咔哒”一声刺耳的脆响。
门,被从外面拉开。
一道刺眼的光,猛地照了进来。
“出来。”
一个小兵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带什么感情。
许默微微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久违的光亮。
他从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然后迈开长腿,走了出去。
自从七天前,被那个叫秦峰的军官,秦水烟的弟弟,带到这个小房间里,他就再没见过外面的天。
一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
白面馒头,土豆炖肉,偶尔还有一碗鸡蛋汤。
吃食上,没有半分克扣。
他知道,能住这样的房子,吃这样的饭菜,不是因为他许默面子大。
是承了秦水烟的情。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从这里走出去的一天。
他以为,他会被送到更远,更苦寒的地方,去劳改,去了结这麻烦的一生。
小兵领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一直送到部队的大门口。
站岗的哨兵,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他这个“犯人”。
小兵将一个用蓝色土布包裹起来的包袱递给他。
“你的东西。”
许默伸手接过,入手不重。
里面是他这几天换洗下来的衣服,和用剩下的半管牙膏,一把掉了毛的牙刷,还有一条洗得发硬的毛巾。
小兵看着他,像是例行公事,又像是多嘴提醒了一句。
“以后,别再做犯法的事了。”
“有人保你出来,不容易。”
“你别浪费了那个人的一番心意。”
*
许默真的只能以身相许了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