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远听得心惊肉跳,再看看那几乎是垂直的土坡,忍不住咂了咂舌。
这老人家,真是命大。
秦水烟的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老人所指的悬崖上。
她的视线,落在了老人那只沾满了泥浆、却依旧紧紧攥着的手上。
他的指缝里,还捏着几根被揉烂了的、带着黄花的草叶。
即便是在生死关头,他也没舍得松开。
秦水烟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老人家,”她开口了,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些,“您是住在这附近吗?”
“怎么一个人上山采药?家里人呢?”
老人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用那块已经被泥水浸透的手帕,徒劳地擦拭着身上的污渍。
“唉……”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姓万,是前面那个奉贤村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
秦水烟的心,轻轻一跳。
“家里头的草药都用完了,病人还等着呢,我寻思着这白骨山背阴的山坡上,草药长得好,就想来采点回去。”
万医生一边说,一边捶了捶自己不争气的腿。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这腿脚到底是不行了,不中用了!”
“想我年轻那会儿,别说这么个小土坡,就是再陡峭的山路,我几下也就窜上去了!哪能像现在这样,还滚下来!丢人,丢人呐!”
听着老人絮絮叨叨地忆往昔,顾明远只是觉得这老头挺可怜的。
可秦水烟的心里,却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万医生,”她蹲下身,与老人平视,“您没带徒弟吗?”
“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上山实在太危险了。”
“为什么不叫徒弟出来采药?”
这个问题,像是戳中了老人的痛处。
万医生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摆了摆手,叹息声比刚才更重了。
“徒弟?”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收过几个,也都跑咯。”
“都嫌累,不愿意跟着我干了。”
“不过啊,我也能理解。这上山采药,风吹日晒的,成天跟泥巴草根打交道,有时候为了采一味药,还得冒着掉下山崖的风险。”
“现在的年轻人,哪个吃得了这个苦哟。”
秦水烟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那……您没有家人吗?”
她看似不经意地追问,“家里人不搭把手?”
这个问题,让万医生的神情更加黯然了。
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这辈子……无儿无女。”
“家里就一个老婆子,她的腿脚啊,比我还不如呢。”
“哎……”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身医术,怕是……怕是也传不下去了。”
说完,他便低下了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泥污、粗糙干裂的手。
那是一双,救过许多人的手。
如今,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秦水烟的心,彻底动了。
无儿无女,老婆子腿脚不好,一身医术无人继承。
这简直是……
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她对这个时代的背景,再清楚不过了。
1973年,正是国家大力推广“赤脚医生”的时期。
这些“赤脚医生”,没有固定编制,是国家为了解决广大农村地区缺医少药问题而催生的特殊群体。
他们亦农亦医,农忙时务农,农闲时行医。
来源主要有三部分:医学世家出身、短期培训的学员,还有一些自学成才者。
而眼前这位万医生,一听就是第一种。
医学世家,祖传绝活。
这种人,手里往往捏着几张外面失传的方子,懂得一些土法子,但治起某些疑难杂症来,比大医院的医生还管用!
可这个时代的赤脚医生,普遍都面临两个困境。
一来,是穷。
乡下医疗资源短缺,他们用的药,很多都需要自己豁出性命去深山老林里采,却收不到几个钱。
二来,是苦。
一边要下地挣工分养家糊口,一边还要背着药箱走村串户地看病,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
所以,乡下愿意干这行,并且能坚持下来的年轻人,凤毛麟角。
一个身怀绝技、却后继无人的老中医……
秦水烟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许默手下那群小子,缺的是什么?
不是力气,不是胆量,而是一门能让他们安身立命,能让他们被人看得起的手艺!
打打杀杀,终究是下下策。
如果能让他们跟着这位万医生学医……
哪怕只是学点皮毛,学点包扎、认药、处理跌打损伤的本事。
将来无论是留在乡下,还是回到城里,甚至……是去部队,都是一条堂堂正正的出路!
这可比她之前想的,去部队里揽点搬运修补的杂活,要强上一万倍!
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秦水烟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泥浆、失魂落魄的老人,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她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
“万医生,”她柔声说道,“您家在哪里?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
“我和我朋友,送您回去吧。”
说完,她朝着还在一旁发愣的顾明远,递过去一个眼神。
顾明远一个激灵,立刻心领神会。
他连忙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想要将万医生搀扶起来。
“老……万医生,我扶您。”
在顾明远的帮助下,万医生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上的骨头仿佛都在“咔咔”作响。
他站稳后,第一时间就是对着秦水烟连连作揖。
“小姑娘……小伙子……”
“谢谢你啊……真是……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我……我这老头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喘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地看着秦水烟。
“奉贤村离这里还有点路,得走上小半个钟头呢……”
“小姑娘,这……这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