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顾明远紧张的注视下,发出沉闷的“吱呀”声,缓缓向内打开。
门内的景象,与外面那条僻静破败的巷子,恍若两个世界。
这是一座极为讲究的四合院。
青石铺就的地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院中栽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树下摆着一套藤编的桌椅。
廊下的鸟笼里,一只画眉正婉转啼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杂着清晨微凉的草木气息。
秦水烟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
她迈开步子,没有丝毫犹豫地踏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顾明远的心,随着她落地的脚步,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像个紧张的影子,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带路的守卫领着他们穿过庭院,朝着正屋走去。
院子中央的藤椅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正闭着眼睛,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随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里传出的咿呀小曲,轻轻地打着节拍。
那收音机,是市面上最新款的红灯牌,价格不菲。
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微胖,脸上没什么横肉,反而透着一股养尊处优的白净。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若不是身处此地,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哪个单位的文化干部。
这便是燕三爷。
那个在仙河镇,乃至周边几个村镇,能让小儿止啼的地下皇帝。
守卫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耳语了几句。
收音机里的小曲,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燕三爷的眼皮,动了一下。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看似温和,实则精光内敛的眸子。
他的视线,越过守卫的肩膀,径直落在了秦水烟的身上。
审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秦水烟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抹浅淡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
“啪嗒。”
燕三爷伸出手,关掉了收音机。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只画眉清脆的叫声。
他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像是春日里融化的冰雪,一下子变得热情而熟稔。
“哎哟,稀客,稀客啊!”
他笑着,大步流星地朝两人走了过来。
“小友有什么事,找三爷我帮忙啊?”
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听起来格外亲切,仿佛在招待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顾明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整个人都僵住了。
秦水烟却像是早就料到一般,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
“燕三爷,久仰大名。”
燕三爷看着递到自己面前那只纤细白皙的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就被更大的笑意所取代。
他伸出自己那只保养得宜的手,与她轻轻一握。
“客气了,小同志。”
一触即分。
“来,坐,都坐下说话。”
燕三爷热情地招呼着,亲自将他们引到院子里的藤椅边。
顾明远浑身僵硬,几乎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小心翼翼地,只敢挨着椅子半个边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根随时准备弹起来的木桩。
“看茶!”
燕三爷对着廊下的一个手下挥了挥手,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很快,一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年轻人,端着一个托盘,快步走了过来。
两只干净的白瓷盖碗,被恭敬地放在了秦水烟和顾明远的面前。
年轻人提起铜嘴水壶,滚烫的热水冲入碗中,茶叶瞬间翻滚舒展,一股清雅的豆花香,悠悠地飘散开来。
顾明远紧张地端起茶碗,只觉得入手滚烫,他吹了好几口气,才敢凑到嘴边,囫囵吞枣般地喝了一大口。
又烫又涩。
除了这个,他什么味道也没喝出来。
他偷偷地抬眼,去看身边的秦水烟。
只见她姿态优雅地端起盖碗,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凑到鼻尖,闭上眼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享受的神情。
然后,她才将碗沿送到唇边,不急不缓地,浅浅啜了一口。
“好茶。”
秦水烟放下茶碗,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她的目光落在燕三爷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七三年的雨前碧螺春,入口鲜醇,回味甘爽,带着一股天然的花果香。”
“这茶金贵,三爷真是破费了。”
燕三爷端着茶碗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脸上的笑容,这一次,真切了许多。
“哈哈哈哈!没想到,秦知青年纪轻轻,还是个懂茶的行家啊!”
他眼中的欣赏,不再是客套的伪装。
秦水烟微微一笑,那张明艳的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腼腆。
“谈不上行家。”
“我爸爸以前最喜欢喝茶,我从小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罢了。”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不动声色地透露出了自己的家世背景。
顾明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想起了上一次。
上一次,默哥带着他来拜码头。
他们就站在这院子门口,连那道门槛都没资格踏进来。
燕三爷始终远远地站在那棵槐树下,负手而立,连个正眼都没给他们。
只是听着手下的汇报,然后,像打发两只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就算是通过了。
从始至终,顾明远连燕三爷的脸都没看清。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狂跳,像是要炸开一般。
他觉得这座四合院,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危险和压迫。
可是今天……
今天跟着秦水烟一起来。
这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燕三爷,不仅亲自出门迎接,还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坐下喝茶。
顾明远端着那碗自己品不出味道的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令尊,一定也是位雅人。”
燕三爷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算是接下了秦水烟抛过来的话头。
“秦知青是沪城来的吧?”
“听口音,就是大地方的人。”
秦水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家父在沪城红星纺织厂工作。”
她又补充了一句。
燕三爷端着茶碗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
又虚伪地客套了几句,互相试探了一番后,燕三爷终于放下了茶碗。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精明的眼睛,牢牢地锁定了秦水烟。
“秦知青,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你今天带着这么大的诚意来,是想让我帮什么忙啊?”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秦水烟放在脚边的那个帆布包。
“如果是我燕某人能帮得上的,一定不推辞。”
正题,终于来了。
顾明远的后背,瞬间又绷紧了。
秦水烟却像是没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压力,她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
“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抬起眼,清亮的眸子直视着燕三爷。
“但普天之下,在这仙河镇地界上,恐怕还非得燕三爷您出手,才能帮得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燕三爷听了这话,果然十分受用,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哦?是吗?我倒是想听听,是什么事,能让秦知青这么看得起我燕某人。”
秦水烟放在膝上的手,轻轻交握。
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苦恼。
“是这样的,三爷。”
她的声音,也染上了一丝柔弱。
“我男人,出了点事。”
“昨天,被……被部队的人给抓进去了。”
“我想请三爷您,帮忙托托关系,看能不能……把人从部队里弄出来。”
“哎,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副模样,我见犹怜。
“我家里人都在沪城,天高皇帝远,根本指望不上。”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您了。”
“只能……只能来拜托您了。”
燕三爷脸上的热情,像是退潮般,一寸寸地敛了回去。
他端起茶碗,用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沫,却没有再喝一口。
那双精光内敛的眸子,重新变得深不见底。
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秦知青,你这话,可是太看得起我燕某人了。”
“部队里的人,有部队里的规矩。”
“我呢,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顶多是在这仙河镇,混口饭吃。”
“这手啊,可伸不了那么长。”
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顾明远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信。
可从您这位“地下皇帝”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他紧张地捏紧了裤腿,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
完了。
燕三爷这是拒绝了。
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那可是部队!谁敢去那里捞人?
顾明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坠冰窟。
然而,身边的秦水烟,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出燕三爷话里的拒绝之意。
她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清脆悦耳,像风铃在廊下轻轻摇晃。
“三爷,您谦虚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娇嗔,仿佛在跟一位熟悉的长辈开玩笑。
“您要是普通人,那这仙河镇,怕是找不出一个不普通的了。”
“三爷想做的事,在这仙河镇的地界上,还有能办不到的吗?”
“您放心,”秦水烟的语调微微一转,带上了几分郑重,“我懂规矩。”
那只放在膝上的帆布包,被她不急不缓地拎起,放在了面前的藤编小桌上。
拉链被“唰”地一声拉开。
然后,在燕三爷微微眯起的注视下,取出了一沓……不,是厚厚的一摞东西。
那是一摞用牛皮筋紧紧捆扎的“大团结”。
崭新的十元纸币,边缘齐整,红得刺眼。
“啪。”
一声轻响。
那摞钱,被她随意地,放在了桌面上。
紧接着,是第二摞。
“啪。”
第三摞。
“啪。”
三摞厚实的纸币,像三块红色的砖头,整整齐齐地码在了燕三爷的面前。
顾明远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这辈子……不,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得是多少?
三百?五百?还是一千?
他不敢想,连算都不敢算。
秦水烟白皙的手指,轻轻搭在那三摞钱上,缓缓地,朝着燕三爷的方向,推了过去。
“三爷。”
“这里一共是三千。”
“算是我给您的订金。”
“事成之后,只要我男人能从里面出来,平平安安地站回到我面前……”
她顿了顿,抬起眼,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剩下的三千,我一分不少,如数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