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的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你会修,又会开……”
“要不,以后咱们大队这辆拖拉机,就交给你来负责,怎么样?”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周围还没散去的几个村民,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就连一直站在不远处,腿都快站麻了的苏念禾,瞳孔也猛地一缩。
秦水烟那张沾着油污的小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只是眨了眨那双水洗过一般清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忽闪了一下。
“大队长,您的意思是……?”
李卫国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是不敢相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重新把烟杆叼回嘴里,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个烟圈。
“咱们和平村,拢共就三台拖拉机。”
“另外两台,一台宝贝着呢,负责耕地耙地,播种施肥,收割庄稼,那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还有一台,专门往公社、往县里跑,运送农产品,拉点砖瓦水泥、生活用品什么的。”
他用烟杆指了指身边这台刚刚起死回生的尤特兹-45。
“就这台,最破最旧,是个老大难。”
“平时也就让它运点化肥、农药、种子这些轻省点的活儿。”
“你也看到了,它这脾气,三天两头就得罢工。咱们也折腾不起,总不能屁大点事就跑到镇上,把王师傅请过来一趟吧?那得花多少钱?”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王师傅,这时也摆了摆手,粗声大气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秦水烟的眼神,是那种老师傅看到好苗子时,藏都藏不住的喜爱。
“老李这话在理!”
“再说了,今天如果不是秦知青你这双眼睛毒,一眼就看出了毛病在哪,精准地把那几个磨损的轴承给拆下来,就算是我,对着这堆废铁也得抓瞎!”
他一拍胸脯,语气里满是肯定。
“我看啊,这铁疙瘩以后就跟你姓秦了!让别人开,半路上坏了,谁也整不明白!就得你来,开着放心!”
秦水烟垂下眼帘,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刮了刮手背上的油污。
开拖拉机。
这当然要比顶着毒日头,弯着腰在地里拔草、插秧,要轻松一百倍。
虽然……
她瞥了一眼这台刚刚还是一堆废铁的“老爷车”,车身上坑坑洼洼,漆皮都掉光了,开起来估计能把骨头给颠散架……
但,有得选,总比没得选好。
她抬起头,看向李卫国,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大队长,如果我以后负责这台拖拉机,那……还需要下地干活挣工分吗?”
“那自然是不用了!”
李卫国把烟杆往腰间一别,回答得斩钉截铁。
“以后你就是咱们大队的拖拉机手了!听从队里指挥,按时去镇上拖运农资就行。”
“每天给你记满分,10个工分!”
这话一出,不远处偷听的蒋莉莉,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10个工分!
她们这些女知青,累死累活干一天,最多也就拿六七个工分!
凭什么秦水烟动动手指头,就能这么轻松?!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村长,此时也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打着圆场。
“秦知青,你还在犹豫什么呀?”
“拖拉机手这个活儿,在咱们村子里,那可是抢破头的香饽饽!”
“你看看村里那几个开拖拉机的,哪个不是家里有点门路的?要不是这台拖拉机实在没人能修好,三天两头撂挑子,这么好的位置,哪能轮得到你一个外来的知青哦!”
村长这话,说得半点没错。
在这个年代,像电焊工、修理工、拖拉机手,还有食堂的大师傅,这些都算是技术岗。
工作不仅比下地轻松,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而且还有不少看不见的油水可捞。
最重要的是,一天就算不出工,都给你算满工分。
这种美差,别说是外地来的插队知青,就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年轻人,都得挤破了脑袋去争。
如果不是这台拖拉机快要报废了,只有秦水烟这个“专家”能治得住它,这种好事,的确是砸不到她头上的。
秦水烟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不再犹豫,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又明媚的笑容,冲着李卫国和村长,干脆利落地一点头。
“行!”
“大队长,村长,那以后这台拖拉机,就交给我负责了!”
李卫国见她答应得爽快,也是松了口气。
这烫手山芋,总算是甩出去了。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重新抽出烟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
“得,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从头到尾都安静地像个背景板的顾清辞。
“顾知青。”
顾清辞一个激灵,连忙站直了身体,“欸,大队长。”
“热闹也看完了,你也该去上工咯。”李卫国挥了挥手,“我现在得跟秦知青去一趟镇上,把仓库里那批化肥给运回来。”
“好的好的!”
顾清辞连连点头,脸上是真心实意的替秦水烟高兴。
太好了!
烟烟以后就不用下地受罪了!
她快步走到秦水烟身边,压低了声音,眼睛亮晶晶的。
“烟烟,你太厉害了!”
“那我先去上工了,你自己小心点。”
秦水烟看着她这副傻乎乎为自己开心的模样,心底划过一丝暖流。
她抬手,想拍拍顾清辞的肩膀,却看到自己满手的油污,又悻悻地收了回来。
她只是弯了弯眼睛,笑着应了一声。
“好。”
“等我从镇上回来,就去找你,帮你干活。”
“不用不用!”顾清辞连忙摆手,“你自己也累了一上午了,回来好好歇着!”
说完,她又看了一眼秦水烟,这才抱着一股说不出的轻松感,匆匆忙忙地朝着棉花地的方向跑去。
秦水烟能把拖拉机修好,还能当上拖拉机手,顾清辞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
……
场坝上的人,很快就散尽了。
李卫国跳上了拖拉机的副驾驶座,对着还站在下方的秦水烟喊道。
“秦知青,上车!出发!”
秦水烟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爬上了高高的驾驶座。
座位是铁皮的,被太阳晒得有些烫屁股。
她握住方向盘,那冰凉又粗糙的触感,却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她深吸一口气,拧动钥匙,脚下熟练地踩下离合。
“突突突突——”
老旧的拖拉机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像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
秦水烟稳稳地挂上档,松开离合,轻踩油门。
拖拉机“哐当”一声,缓缓地驶出了大槐树的树荫,朝着通往镇上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而去。
风从敞开的车窗里灌了进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满身的油污味和汗意。
旁边的李卫国,被颠得七荤八素,死死抓着门边的扶手,心里却在暗暗称奇。
这秦知青,看着娇滴滴的,开起拖拉机来,怎么这么稳当?比队里那几个毛头小子强多了!
秦水烟目视前方,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躲过一个又一个的大土坑。
她其实根本没有驾照。
上辈子在沪城,家里的轿车,她也只是趁着司机不注意,在院子里偷偷开过几次。
没想到,这笨重的拖拉机,她上手竟然也这么快。
开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秦水烟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哼。
我果然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