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默冷哼一声,不再搭理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
他最后回头,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纤细的背影。
夏日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秦水烟的身上,给她那件干净的白衬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许默的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随即,他猛地收回视线,眼底恢复了一片沉寂。
他转过身,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冷硬。
顾明远见状,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那栋散发着浓烈来苏水气味的镇卫生院。
卫生院里比外面阴凉,却也更显破败。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墙。
许默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最里间的药剂室。
那是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后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昏昏欲睡的药剂员。
“同志,”许默的声音低沉,敲了敲木头窗框,“买药。”
药剂员抬起眼皮,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买什么药?”
“消渴症的药,一个月的量。”
“哦,”药剂员应了一声,显然对这种病症很熟悉。她慢吞吞地从身后的药架上,取下三个白色的小瓷瓶,放在窗口的台子上,推了过来。
“喏,就这个。一顿三粒,一天三顿,正好一个月的量。”她说完,伸出手指沾了点口水,翻开一个记账本,用铅笔头在上面划拉着,“三瓶,一共六块钱。”
六块钱。
对于这个年代的乡下人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许默低下头,从那条洗得发白的旧军裤口袋里,掏出一把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
他将那些票子一张张在落满灰尘的窗台铺开,仔细地数着。
两张两块的,一张一块的,还有几张毛票……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干涸的泥土印记。此刻,那双平时挥着拳头都毫不含糊的手,在数这些皱巴巴的钱时,却显得有些迟滞。
五块。
还差一块钱。
药剂员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催促着他。
许默沉默了两秒,将其中一张两块的纸币抽了回来,重新把钱推了过去,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那买两瓶吧。”
“行。”药剂员正要伸手收回一瓶药。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啪”地一声,一张一块钱纸币,被拍在了那堆钱上。
“我带钱了!”顾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三瓶,六块,刚刚好!”
许默的动作一顿,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了顾明远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上。
顾明远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但还是梗着脖子,嘿嘿一笑,小声解释道:“默哥,我平日里在村里也没啥花钱的地方,这钱就当我先借给你的。等你啥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我呗。”
许默看着他,没说话。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让顾明远一时间也看不分明。
最终,许默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那三瓶沉甸甸的药都接了过来,揣进了口袋里。
他转身走出卫生院,外面的阳光重新笼罩下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直到走出了十几米远,他低沉的声音才随风飘了过来。
“谢了。”
声音很轻,但顾明远还是听见了。
他立刻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追了上去,用力拍了拍胸脯:“默哥,咱俩谁跟谁啊!说什么谢不谢的!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就……嘿,没默哥你,就没我现在!”
许默的脚步没停,只是抬起手,在那颗毛茸茸的、像刺猬一样的脑袋上,用力地揉了一把,将那几根不羁翘起的头发揉得更乱了。
*
仙河镇唯一的国营饭店里,人声鼎沸。
空气中,大骨汤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葱花、香菜和辣油的味道,霸道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里,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唤。
顾清辞端坐在油腻腻的八仙桌前,眼睛都快看直了。
她面前,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
雪白的面条浸在金黄色的汤里,上面铺着几片切得薄薄的酱牛肉,撒着碧绿的葱花和香菜,还飘着几点红亮的辣油,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可是牛肉面!
她来和平村快三年了,别说吃了,就是闻味儿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快吃啊,看什么呢?”秦水烟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一丝笑意,“一会儿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哦……哦!”顾清辞如梦初醒,连忙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筷子面,吹了又吹,才送进嘴里。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牛肉酥烂。
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瞬间从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
顾清辞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她埋着头,呼啦呼啦地吃着,生怕这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秦水烟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面。
一顿风卷残云,两人都吃得心满意足。
秦水烟付了钱和粮票,领着还有些晕乎乎的顾清辞,不紧不慢地往和平村走去。
夏日的午后,暑气未消,知了在路边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吃饱喝足的两人,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然而,还没走到村口,就远远地听见一阵嘈杂。
等走近了,才发现村口那棵大榕树下,乌泱泱地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快堵死了。
一个女人洪亮的大嗓门,穿透了人群,清晰地传了出来,带着十足的火气和委屈:
“……我就说我家那只最会下蛋的老母鸡哪儿去了!我从一大清早就满村找!感情是被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给偷了!”
“我家里统共就这么一只下蛋的母鸡,一天一个蛋,留着给我家那口子补身子的!你怎么好意思偷啊!你还是不是人啊!”
立刻,另一个尖尖细细、带着明显慌张和怯意的女人声音响了起来,试图辩解:
“刘大娘,你……你可别胡说!这鸡是我在后山山脚下砍柴的时候捡到的!我捡到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硬邦邦的了!你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没有偷你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