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东宫书房灯火通明,却静得只剩下烛火噼啪和纸张翻动的声音。
萧疏临坐在书案后,面无表情地批阅着奏折,朱笔挥动,似乎全神贯注。
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他下笔比平日更重几分,眉心也始终微蹙着。
承禄静静地侍立在一旁,添茶磨墨,大气不敢出。
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终于,萧疏临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将朱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向后靠进椅背,用力揉了揉眉心,闭上眼,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亥时一刻了。”侍立在旁的承禄低声回道。
萧疏临依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沉默了片刻,才仿佛不经意地问起,“顺安呢?”
“回殿下,顺安公公此时正在外面小心候着呢。”
承禄恭敬地回答,心里却明镜似的:殿下这哪里是问顺安,分明是拐着弯儿想问坤宁殿那位主子的情况。
“嗯。”萧疏临应了一声,又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刻意装得平淡冷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坤宁殿那边……没什么动静吧?孤说了,她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事事来回。”
此地无银三百两。
承禄心中暗叹一口气。
殿下这话说得硬气,可这一整天,他批奏折时走神的次数比过去几年加起来的次数都多,茶凉了都没察觉,这会儿终于憋不住问出口了,还非要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他深知太子性子,没有直接点破,而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殿下,顺安在外候了有一会儿了,想必也有些琐事需要回禀。要不……让他进来给您细细回话?”
给太子一个顺理成章听汇报的台阶。
萧疏临没有立刻回答,手指敲击扶手的节奏却微微一顿。
他依旧闭着眼,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颔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这便是默许了。
承禄立刻心领神会,躬身道,“是,奴才这就唤他进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候在外面的顺安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殿下问起了,进去仔细回话。”
两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
顺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低着头,快步走进书房,在案前恭敬行礼,“奴才顺安,叩见殿下。”
萧疏临又执笔批起奏折,虽然已经没什么好批的了。听到顺安的问安,头也没抬,只是静静地等着,仿佛在说:有什么该说的,就说吧。
顺安躬着身子,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微妙:
“殿下,娘娘今日回到坤宁殿后……先是传了一碟水晶糕并一碗酥酪,用了精光。” (嗯,胃口没受影响。)
萧疏临笔尖几不可查地一顿,脑子里瞬间闪过大婚那晚,她偷啃喜饼的滑稽样子。
呵,果然,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
顺安继续,“然后从床底暗格里把那些个宝贝拖了出来,对着里头那些金锭银票、地契房契嘀嘀咕咕盘算了快半个时辰,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 (这是在数钱解压还是盘算啥呢?)
萧疏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清点财宝?是又琢磨什么新生意需要本钱?还是……在盘算后路?
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再后来……许是累了,娘娘……倒头又睡了个回笼觉……”顺安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小。
萧疏临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心倒是真大!跟孤吵成那样,还能睡得着?看来气性也没想象中那么大?还是根本没把与孤的争执当回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了一天的闷气有点亏。
“约莫午时一刻,娘娘精神抖擞地起床,直奔‘盛世华筵’去了。”顺安观察着太子脸色,“在酒楼用了午膳,据掌勺大师傅说……比平常还多吃了一碗饭,夸他改良的红烧肉入味儿。”
萧疏临嘴角微微抽动:……还能多吃一碗饭?!胃口是真好啊!合着就孤一个人气饱了?
“午后娘娘一直待在账房对账,大概申时一刻的时候……”顺安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娘娘独自去了趟契和兴牙铺,在里面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才返回酒楼准备晚市……”
萧疏临的笔彻底停了下来:契和兴牙铺?那是买卖房产、雇佣人手甚至……放盘变现的地方!她去那里做什么?打听消息?还是……真想离开?!
这个念头令他心头莫名一紧,不由地抬头看向顺安,眼神锐利。
顺安被这眼神看得一哆嗦,赶紧补充最关键的情报,“娘娘走后,奴才立刻让人进去问了牙铺掌柜。掌柜的说……娘娘拿了两张地契去放盘,叮嘱说越快越好,价钱可以商量……”
咔嚓!
萧疏临手中的朱笔笔杆发出一声脆响!
他牙关紧咬,脸色黑如锅底:好哇!苏满满!你还真敢盘算着跑路?!卖地契?你想跑去哪儿?!
顺安看着太子瞬间阴沉可怕的脸色,硬着头皮把最后一点说完,“后来……晚市的时候,三皇子殿下和几位世家公子恰巧来了酒楼用膳,在二楼雅间。娘娘作陪了一会儿,还……还陪着喝了两杯‘梨花白’……”
“啪!”
萧疏临手中的朱笔被狠狠按在了奏折上,鲜红的朱砂瞬间污了一大片!
萧疏砚?!那个近来与他不怎么对付的老三?她还陪着喝酒?还是“梨花白”那种容易醉人的酒?!
联想到她急于卖地契的举动,萧疏临的怒火和醋意瞬间达到了顶点。
脑子里已经不受控制地上演了无数种“私奔”、“密谋”、“卷款跑路”的狗血剧情。
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甚至觉得那“梨花白”都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顺安一看太子这脸色,就知道要坏菜,赶紧递话灭火,“殿下息怒,娘娘戌时三刻就已回宫了,此刻正在观星阁呢。”
意思是没跟三皇子跑,回家了呢!
萧疏临闻言,周身那骇人的戾气果然收敛了些许,脸色稍微缓和,但依旧紧绷着,状似无意地问,“她一个人?”
“是,一个人。奴才确认过了,没让旁人跟着。”顺安小心翼翼地回答。
萧疏临沉默了片刻,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眸色深沉,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忽然,他抬起头,语气异常平静地吩咐道:
“更深露重,观星阁风大。让吴忧给娘娘送件披风去。”
让吴忧去送披风?!
顺安心中猛地一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宫里这么多宫女太监不用,偏偏指名让那个不久前才引发巨大误会、让娘娘格外“关照”的侍卫吴忧去送?而且还是在这种两人刚大吵一架、娘娘独自一人的敏感时刻?
这哪里是送温暖?这分明是往醋海里倒油,是赤裸裸的试探和……欲擒故纵?!
顺安背后冷汗都出来了,试图委婉提醒,“殿下,这……让吴侍卫去……是否有些不妥?不如让春桃……”
“就让他去。”萧疏临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冷意,“怎么,孤还指使不动一个侍卫了?”
“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去传话。”顺安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退下,心里却为吴忧和即将到来的场面捏了一把冷汗。
殿下这醋吃得……真是越来越迂回,也越来越危险了。
这披风送过去,怕是又要掀起新的风浪。
而萧疏临重新靠上椅背,目光幽深地望向观星阁的方向,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他倒要看看,她见到吴忧,会是什么反应。
是坦然接受?还是会因为避嫌而拒绝?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