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宫墙，带走了慈宁宫里最后的暖意，只余下浸入骨髓的寒。
从宫门出来，踏上北静王府的马车，水溶才察觉手心全是冷汗。今夜殿上的每句对话，都如刀尖起舞，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看向身侧的黛玉。她正掀开车帘，凝望远处被黑暗吞噬的巍峨城楼。侧脸在车内摇曳的灯火下，线条柔和，神情却是一片沉静。
“太后信了，也怕了。”水溶声音沙哑。弑君之罪，这顶帽子足以压垮宗室，也足以让太后下定决心，拔除那根扎了多年的毒刺。
“她信不信，不重要。”黛玉放下车帘，目光转回车厢内。那双清亮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一个勤政却处处受掣肘的君主，忽然发现自己父亲的死另有隐情，而最大的嫌疑人，正是平日里对他最不恭顺的皇叔。王爷，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水溶心口一紧。他明白了。黛玉从一开始，目标就不是说服太后，而是要将这把刀，稳稳地递到小皇帝手里。太后或许会权衡利弊，但一个真正想执掌天下的皇帝，绝不会容忍一个弑父的嫌疑人继续在朝堂上指手画脚。
“忠顺王不会坐以待毙。”水溶眉间紧锁，“今夜之事，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我们等于是在他盘踞多年的老巢里，对他宣战。”
“他自然不会。”黛玉语气平静，“他会反扑。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来证明我们的‘诬告’。他会动用所有人脉攻击我们。京城这张网，比我们想象的更密。所以，我们不能按常理出牌。”
“太傅的意思是？”
“太后给了我们先斩后奏之权。我们就要用好这把剑。”黛玉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水溶，“这是我凭记忆默写出的林家旧部名单。他们如今散落在京中，看似无足轻重，却身处要职。”
水溶接过，借着灯火翻开。上面的人名他大多不识。官职也都是些不起眼的八九品小官。有大理寺的录事，宗人府的司库，甚至还有城门司的校尉。
“这些人……”水溶不解。
“我父亲在世时，曾受先帝密令，暗中考察京官品性。”黛玉解释道，“这些人，都是他当年认为品性正直、堪当大用，只是时运不济，未能高升的寒门之士。他们未必记得林家的恩情，但他们心中，都有一杆忠君爱国的秤。”
“王爷不必亲自出面。只需让林安拿着我的信物，去见一个人。”黛玉手指点在名单的第一个名字上，“刑部主事，宋毅。此人是前朝大儒的关门弟子，为人刻板，最痛恨官场腌臢事。由他出面，联络名单上的人，组成一个专案密探组，只对我们二人负责。明面上，我们依旧是孤身一人。但暗地里，我们却有了无数耳目。”
水溶看着黛玉，心神震动。她竟在踏入京城之前，就已为自己铺好了路。这份深谋远虑，早已超越寻常女子。
“好。我今夜就让林安去办。”水溶郑重地将册子收好。
“还有一件事。”黛玉目光深邃，“那本加密账册，我们只解开了冰山一角。忠顺王府的银钱往来，只是其中最浅显的部分。我怀疑，甄家记录的，是一张巨大的、横跨数十年的人情与利益网络。忠顺王只是这张网上的一个节点。或许是最大的一个，但绝不是唯一一个。”
“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不能是忠顺王。动他，会引来整张网的反噬。”
“那我们动谁？”
黛玉唇边泛冷：“动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人。一个自以为早已洗白上岸，安享富贵的人。”她凑近水溶，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一个名字。
水溶目光骤凝。
那人是工部左侍郎，张启山。一个在朝中以清廉耿直着称的老臣。他门生故吏遍布，风评极佳。更重要的是，他与忠顺王府素无往来。甚至在几次朝会之上，还曾与忠顺王一派的官员发生过争执。
“他？”水溶几乎不敢相信。
“账册上记载，二十年前，江南大水，朝廷下拨百万两白银赈灾。当时经手此事的，正是时任户部员外郎的张启山。”黛玉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那笔赈灾款中，有三十万两，通过甄家的地下钱庄，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张启山在京郊购置的一处田庄。”
水溶脊背发凉。一个以清廉闻名的重臣，竟是如此硕鼠！
“可……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案，如何查证？”
“无需查证。”黛玉摇头，“我们只需将这个‘消息’，不经意地‘泄露’出去。比如，让宋毅在刑部查阅旧档时，‘无意中’发现当年赈灾款项的卷宗有涂改之处。然后‘私下’向他的恩师，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请教。那位老御史，最容不得沙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水溶瞬间明白了她的计策，“张启山一倒，朝中必然人人自危。那些与他有过牵扯的人，为了自保，会疯狂撕咬。而忠顺王，他会怎么想？”
“他会以为，我们手里掌握了所有人的黑料。”黛玉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会怕。他会想，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他。人在恐惧时，最容易出错。”
这盘棋，已然超出了水溶的想象。黛玉根本不是要按部就班地查案。她是要搅乱整个朝堂，让所有藏在水下的鱼都自己跳出来。
马车回到北静王府，已是三更时分。
水溶让林安连夜出府。自己则与黛玉在书房，就着一盏孤灯，将所有细节反复推演。
“我总觉得，我们还漏了什么。”水溶揉着眉心。连日的奔波与今夜的凶险，让他疲惫不堪。
黛玉起身，为他续上一杯热茶。“王爷，我们并非神明。无法算无遗策。”她将茶杯递到他手中，“我们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三步。然后，应对一切变数。”
水溶接过茶，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心头莫名一安。他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堂堂北静王，如今竟要事事依赖一个女子。可这依赖，却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
“太傅，”他换了个称呼，语气多了几分私人亲近，“你不怕吗？”
黛玉微愣，随即轻笑。“怕什么？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前世困于一方庭院，死得无声无息。如今能有机会，亲手搅动这天下风云，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魑魅魍魉一个个拉下马，我只觉得……痛快。”
她的笑容里，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怯。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豪情。水溶看着，竟有些痴了。
而此时的忠顺王府，却是一片死寂。
忠顺王坐在黑暗的书房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身前的地上，跪着他最心腹的幕僚。
“弑君……林黛玉……好，好一个林黛玉！”许久，忠顺王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这是要将本王，将整个宗室，都钉在耻辱柱上！”
“王爷，此事蹊跷！先帝驾崩已久，她一个黄毛丫头，从何得知这些所谓‘旧事’？必然是北静王在背后捣鬼，想要借机攀咬王爷！”幕僚急声道。
“不，不是水溶。”忠顺王摇头。眼中是骇人的阴鸷，“水溶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胆子。是那个女人！她手里，一定握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甄应嘉……甄应嘉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王爷，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他们查下去！太后给了他们先斩后奏之权，这就是一把悬在我们头上的刀啊！”
“查？本王就让他们查！”忠顺王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传令下去。让都察院那几个御史，给本王上折子！就弹劾北静王水溶，滥用职权，构陷宗亲！再弹劾那个林黛玉，妖言惑众，意图祸乱朝纲！”
“本王要让满朝文武都看看。皇帝和太后，是如何宠信一个妖女，来迫害自家长辈的！”
“另外，”他停下脚步，杀意涌现，“派人去一趟江南。甄家不是还有些远亲旁支吗？告诉他们，想要活命，就给本王写一份万民书。就说北静王在扬州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本王要把水搅浑，越浑越好！”
“是！”
“还有，”忠顺王声音压得极低，“那个刑部主事宋毅，不是林如海的门生吗？盯紧他。本王倒要看看，这把刀，究竟有多锋利。”
一场无声的战争，在京城的夜色中，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几份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章，就已摆在了小皇帝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