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冬雪那样急着铺满天地，春霖总在清晨悄悄来，先是沾湿檐角的草，再洇透窗纸的缝，等苏晚从祠堂的供桌前抬起头时，院里的青石板已经泛出乌亮的光，像块被磨透的墨玉。
陆时衍正蹲在菜窖门口搭竹棚，竹篾在他手里弯出柔和的弧度，被雨雾打湿后，青得发亮。“海棠籽该冒芽了。”他往竹棚上盖油布，布角的铜环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响，“得挡挡雨，别让嫩芽烂在泥里。”
苏晚端着碗温热的梅汤走过去，碗沿的热气遇着冷雨，立刻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粗瓷壁往下淌，像串没断的泪。“三叔公说，春芽要经点雨才壮实。”她把碗递给他，指尖碰着他的手背，凉得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守义公当年育梅苗，总盼着下这样的细雨，说雨丝里带着江南的气。”
陆时衍接过碗，梅汤的热气熏得他睫毛上的雨珠微微发颤。“玉秀婆也是江南人吧？”他喝了口，酸香混着暖意漫开，想起三叔公说过的碎骨埋梅根，忽然觉得这梅岭的一草一木，都藏着前人的念想，“不然怎么总惦记着江南的花。”
菜窖里的海棠籽果然醒了。陆时衍掀开油布时，苏晚看见湿润的泥土里钻出点点嫩红，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胭脂，细弱的芽尖顶着层薄皮，被雨雾裹着，透着股怯生生的娇。“竟真的发了。”她指尖悬在芽尖上方，不敢碰，怕这点新绿会像泡沫似的碎掉，“比画先生画的还好看。”
“等长到半尺高，就移到祠堂前的空地上。”陆时衍用竹片轻轻拨开周围的土，动作轻得像在给槐槐梳头发，“那里朝南，光照足，玉秀婆没养活的海棠，咱们替她养活。”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里面装着研碎的贝壳粉，是前几日去海边捡的贝壳烧的，“撒点这个，根能扎得稳些。”
贝壳粉落在泥土里，泛着细碎的白，像落了场微型的雪。苏晚想起守岁时他说的银镯，此刻看他低头侍弄新苗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约，原是藏在这些细碎的动作里：他备的兽骨，她绣的海棠叶，还有这罐跨海而来的贝壳粉，都在时光里慢慢发酵，像坛正在变甜的梅酒。
槐槐抱着布偶蹲在竹棚边，布偶的新裙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像片被浸软的叶。“小芽芽会开花吗？”她把布偶的脸凑过去，布偶鬓角别着的干梅早就被雨泡得发胀，颜色褪成了浅灰，“货郎爷爷说，开了花就能结海棠果，能像梅子那样腌成蜜饯。”
“会的。”苏晚替她把布偶的裙角掖好，看见布偶心口的铜纽扣上还沾着去年的炭灰，被雨水浸得发黑，像颗藏了很久的痣，“等结果了，咱们请货郎带到山外去，让画先生也尝尝梅岭的海棠是什么味。”
雨停时，天边漏出道浅虹，把梅岭的竹尖都染成了淡紫。陆时衍去后山砍柴，苏晚坐在廊下补槐槐的布偶，针线穿过湿透的布裙，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像雨珠落在青瓦上。她忽然发现布偶的袖口磨破了，便剪了块海棠纹的布头补上，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像朵没开正的花。
三叔公在翻樟木箱，翻出块蓝印花布，边角已经发脆，上面印着缠枝海棠，是玉秀婆年轻时的包袱皮。“这布是守义公跑船时带回来的。”他用手指拂去布上的尘，蓝白相间的花纹在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玉秀婆总说，这花纹里藏着水的气，看着就凉快。”
苏晚把布偶递过去，让三叔公看看补得好不好。老人摸着布偶袖口的海棠布，忽然笑了：“跟玉秀婆年轻时的针脚一个样，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实诚。”他往布偶口袋里塞了颗糖，是用去年的海棠蜜饯做的，硬得像块琥珀，“给它也尝尝春味。”
陆时衍扛着柴回来时，肩上落了点山樱花瓣，粉白的，沾着雨水，像谁在他肩头别了串碎星。“后山的樱花开了。”他把柴靠在廊柱上，木柴的潮气混着花香漫开来，“比海棠溪的野樱早开了三天，我折了几枝回来。”
他手里果然握着束山樱，花枝上还挂着水珠，颤巍巍的，像串没干的泪。苏晚找了个粗瓷瓶插进去，摆在祠堂的供桌上，与牌位前的旧烛台相映，倒像幅新画里嵌了点旧时光。“守义公和玉秀婆，该也喜欢这花吧？”她看着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供桌上洇出小小的圆斑，“三叔公说他们年轻时，总在樱花树下打骨牌。”
陆时衍忽然从柴捆里抽出根细枝，枝桠上缠着圈细红绳，是他早上去后山时特意找的。“给槐槐做个樱花环。”他削着枝桠，刀刃划过木头的声音沙沙的，像雨落在竹林里，“她昨日还念叨着要给布偶戴花环。”
槐槐果然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举着布偶让陆时衍给戴花环。樱花环刚套在布偶头上，就有片花瓣被风吹落，落在苏晚的发间，沾着她鬓角的银簪，粉白配着银亮，像幅会动的画。“苏姨像画里的人！”槐槐拍着手笑，布偶的红绳穗子扫过陆时衍的手背，带着点痒，“时衍叔，你快看！”
陆时衍抬头时，正看见苏晚伸手去拂发间的花瓣，银簪的反光晃得他眼微微发花。她的指尖划过鬓角，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新抽的海棠芽，青布衫的领口沾了点樱花粉，倒比她绣的海棠叶更艳些。他忽然想起货郎带来的红绸，此刻看她被花影染亮的眉眼，竟觉得那红绸盖头该是什么模样，心里已经有了谱。
午后的阳光把祠堂前的积水晒得发烫，映得海棠新苗的影子歪歪扭扭的。苏晚坐在竹棚边做鞋底，线绳穿过厚厚的棉布，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远处的捣衣声。陆时衍坐在对面编竹篮，要用来装将来收的海棠果，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很快就有了个圆润的底，像朵半开的花。
“三叔公的鞋该换了。”苏晚把鞋底翻过来，上面纳着细密的海棠纹，针脚比上次匀了些，“去年的棉鞋底子都磨平了，冬天走雪路打滑。”她忽然看见陆时衍的布鞋也开了胶，鞋尖沾着块暗红的泥，是后山特有的红土，“你的鞋也该补了，我找块青布来。”
陆时衍把编了一半的竹篮放下，从怀里摸出块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双新做的布鞋，青布面，鞋底纳着梅花纹，针脚细密得像机器扎的。“给你的。”他往她怀里塞，布鞋上还带着炭火的温度，是昨夜在灶膛边烤干的，“前几日学着做的，比三叔公的旧鞋软些，穿着不磨脚。”
苏晚捏着布鞋的边缘，指尖触到鞋底的梅花纹，忽然想起守义公那双磨破的旧鞋。她抬头时，看见陆时衍耳后的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红，像朵没褪尽的梅蕊，去年守岁时他说“这点伤能记住一辈子”，此刻忽然懂了，有些印记原是要带着走的，像这布鞋上的花，会跟着脚步，走到岁月深处。
“我也给你做了双。”她从竹篮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双青布鞋，鞋底纳着海棠纹，针脚虽不如他的匀，却透着股实诚，“布是货郎送的，说耐磨，就是……”她忽然红了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针脚粗了些。”
陆时衍接过来就往脚上套，鞋码竟刚刚好。他站起来走了两步，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咚咚”声，像敲在心上。“比我自己做的合脚。”他低头看鞋面上的海棠纹，忽然笑了，“你看，梅花配海棠，倒像咱们守着的这院子。”
槐槐抱着布偶跑过来，看见两人脚上的新鞋，忽然指着布偶的脚喊：“布偶也没有新鞋！”布偶的旧鞋早就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朵没开的白梅。苏晚慌忙去找碎布，陆时衍却从竹篮里拿起块红绸边角料，是去年做灯笼剩下的，红得像团火。
“给它做双红鞋。”他用剪刀剪出两只小小的鞋样，动作竟比苏晚还利落，“守岁时灯笼穗子上的红绸，戴着吉利。”红绸鞋缝好时，布偶的脚忽然显得秀气起来，红得发亮，像踩在两朵小火花上。
货郎傍晚又来，这次挑着担新采的春茶，茶叶上还沾着露水，绿得发亮。“山外的茶商说，今年的春茶带着梅香。”他往祠堂里探头，看见供桌上的樱花，眼睛亮了，“哟，这樱花开得俊！画先生托我问，海棠苗长得怎么样了，他等着画新稿呢。”
“刚发了芽，红扑扑的。”苏晚往他手里塞了碗梅汤，看见他担子底下露着卷红布，比守岁时的灯笼绸更亮，“又带了新布？”
货郎嘿嘿笑，从担子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是匹红绸，上面绣着缠枝海棠，金线在暮色里闪着光。“画先生说，这叫‘海棠并蒂’。”他挤了挤眼睛，把红绸往陆时衍怀里塞，“他说等海棠开花，就该用得上了。”
陆时衍把红绸往樟木箱里放，箱底的旧物忽然显得鲜活起来：守义公的旧鞋旁摆着新做的青布鞋，玉秀婆的半幅海棠绣绷边压着苏晚的绣活，还有那卷画轴上的海棠林，此刻竟像要从纸上走下来，落在这红绸上似的。
晚饭吃的是荠菜馄饨，汤里撒了新采的香椿，绿得像抹春痕。槐槐把馄饨喂给布偶，布偶的红绸鞋沾了点汤，颜色显得更艳了。“太外婆也爱吃馄饨吗？”她举着勺子问，馄饨汤的热气熏得布偶脸上的炭灰微微发潮，“三叔公说，太外婆煮的馄饨里，总放梅干。”
“放梅干才鲜。”三叔公往她碗里添了个馄饨，看见陆时衍和苏晚脚上的新鞋，忽然叹了口气，“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做第一双鞋，也是青布面，玉秀婆高兴得半夜起来试，说比江南的绣鞋还合脚。”
陆时衍往苏晚碗里夹了个馄饨，馄饨皮滑溜溜的，像条不听话的鱼。“山外的银匠说，下月初能把镯子打好。”他的声音被汤的热气裹着，显得有些闷，却字字清晰，“嵌了梅枝，还加了点海棠花瓣的纹，你看……”
“好看的。”苏晚没等他说完就接话，脸颊烫得像喝了梅酒，馄饨在嘴里打转，竟尝不出是酸是甜，“你做的，都好看。”
夜里的风带着樱花的香，吹得祠堂门口的灯笼轻轻晃。陆时衍在院里挖排水沟，铁锹插进湿土里，发出“噗嗤”的响，像春芽顶破地皮。苏晚提着灯站在廊下，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新翻的泥土上，像幅正在生长的画。
“别挖了，夜里凉。”她喊他，灯芯的火星被风吹得跳了跳，“明日再弄也不迟。”
陆时衍直起身，铁锹扛在肩上，水珠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落在衣领里，惊得他微微一颤。“怕夜里再下雨，淹了海棠苗。”他往廊下走，鞋底的海棠纹在灯光下看得格外清，“玉秀婆没养活的花，咱们得更上心。”
灯光落在他沾着泥的裤脚上，苏晚忽然想起他编的竹篮，他研的贝壳粉，还有那双合脚的青布鞋。这些东西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珠子，被他用耐心串成了线，一头连着过去的念想，一头牵着将来的日子。
她忽然从屋里抱出床薄被，往他肩上披。“刚晒过的，有太阳的味。”她的指尖碰到他的锁骨，隔着湿衣也能感觉到温热的骨，像触到了团藏在冰下的火，“快披上，仔细着凉。”
陆时衍捉住她的手，这次没有松开。她的指尖还带着做鞋底的棉线味，混着樱花的香，像春天钻进了掌心里。“祠堂的窗纸，等海棠爬满架再换吧。”他低头时，看见她鬓角的银簪在灯光里闪，簪头的海棠像沾了露水，“到时候不用画，让花自己往上爬，比什么都好看。”
苏晚点头，看见他眼里的光比灯光还亮，像落了满眶的星。远处的虫鸣又起了，比昨夜更响些，像支正在凑齐的乐队，而菜窖里的海棠苗，该在黑暗里悄悄拔节了吧，带着他们的念想，往有光的地方长。
槐槐不知何时醒了，抱着布偶站在门口，布偶的红绸鞋在灯光下泛着亮。“我听见小芽芽在说话。”她揉着眼睛说，布偶的袖口被她抓得发皱，像朵打蔫的花，“它说明天要长得更高，要快点开花。”
陆时衍把她抱起来，布偶的红鞋蹭到他的衣襟，留下点淡红的痕。“那咱们明天给它多浇点水。”他往屋里走，苏晚跟在旁边，手里的灯晃出圈暖黄的光，照亮了地上的脚印，有大有小，像串正在写的诗。
樟木箱的铜锁在夜里泛着冷光，里面的红绸海棠正静静躺着，等一场花开。窗外的樱花落了满地，被夜雨浸得发胀，像层厚厚的胭脂，而菜窖里的新苗，正顶着露珠，往春天深处钻。
苏晚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陆时衍编竹篮的沙沙声，忽然觉得这梅岭的春，原是首没写完的歌：雨是谱，花是词，他的脚步声是节拍，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约，正像个温柔的尾音，在岁月里慢慢拉长，直到海棠满枝，直到银镯缠腕，直到所有的等待，都开出甜美的花。
天光微亮时，苏晚听见陆时衍推开院门的声音。她披衣出去，看见他正往海棠苗边蹲，手里拿着个小水壶，晨光落在他的侧脸，把胡茬的青影染成了金的。“你看。”他回头喊她，声音里带着雀跃，“又长高了半指，芽尖更红了。”
苏晚走过去，看见新苗的茎秆上沾着颗露珠，像颗滚圆的泪。她忽然想起货郎带来的红绸，想起画先生题的“海棠接踵来”，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原是不必说的——就像这新苗懂时节，这细雨懂花信，他和她，也懂彼此眼里的光。
远处的梅树梢头，还挂着几片没落尽的残梅，红得像点余烬，而近处的海棠苗，正带着江南的气，往时光里长。陆时衍忽然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指尖都沾着晨露，凉丝丝的，却在相触的瞬间，暖得像揣了团炭火。
“等花开了，”他看着她的眼睛，晨光在他瞳孔里跳，像碎落的星，“咱们就请三叔公做主，把事办了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