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雪是被第一声春雷惊落的。
那日清晨，苏晚正坐在祠堂的门槛上晒梅干，竹匾里的花瓣还凝着薄霜，忽然听见天边滚过一声闷响，像有谁在云层里敲了面老铜鼓。她抬头时，正看见檐角的冰棱“啪”地坠在青石板上，碎成满地的银星——雪就这么化了，顺着瓦当的纹路往下淌，汇成细流，在墙根处浸出片浅绿，是藏了整冬的青苔，正怯生生地探出头。
陆时衍扛着锄头从后山回来，裤脚沾着泥点，像缀了串刚冒头的草芽。“地能翻了。”他把锄头靠在门框上，木柄上的潮气晕开片深色，“雪水渗得足，今年的梅树该多结些果子。”他低头时，发间落了点雨星，是融雪化的，顺着额角往下滑，滴在苏晚晒的梅干上，洇出个浅褐的圆斑，像枚被时光盖下的印。
苏晚慌忙把竹匾往廊下挪，梅干的甜香混着潮湿的土气漫开来。“三叔公说，春分前要把梅树下的土松一遍。”她指尖划过竹匾的纹路，那里还留着去年晒梅酱时结的糖霜，发黏，“他说守义公当年总在树根处埋些碎骨头，说是能让梅子长得更甜。”
“我备了些。”陆时衍往墙角指，那里堆着些啃净的兽骨，是货郎开春送来的野猪肉剩下的，被雪水泡得发白，“等下就去埋。”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枚银簪，簪头錾着朵半开的海棠，银面被摩挲得发亮，“前几日山外的银匠来，我盯着他打的。”
苏晚捏着银簪的尾端，冰凉的银器贴着掌心，簪头的海棠花瓣薄得能透光，像片被冻住的朝霞。“怎么是海棠？”她记得他说过要嵌梅枝的，指尖划过花瓣的纹路，那里还留着錾刻时的细痕，像道没愈合的伤。
“梅岭的春，该有新花了。”陆时衍替她把簪子插在鬓角，银面映着她的眉眼，竟比廊下的天光还亮，“去年守岁时，你说想换窗纸，要画梅枝，我想着，不如再添几笔海棠——梅落了，总有别的花接着开。”
槐槐抱着布偶从里屋跑出来，红绸袄早就换成了浅绿的布衫，袖口绣着片小小的海棠叶，是苏晚用剩的丝线绣的。“时衍叔，货郎爷爷来了！”她举着布偶的手，布偶新换的布裙上沾着草汁，是方才在院里摘野菜蹭的，“他说带了山外的海棠花籽！”
货郎的担子就放在祠堂门口，一头挑着些花布针线，另一头是个竹筐，里面铺着湿润的棉絮，裹着几十粒圆滚滚的花籽，黑得发亮，像浸了油的星子。“这是江南来的品种。”货郎往手心倒了几粒，花籽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滚，“说能在梅岭活，开出来是粉白的，比海棠溪的野海棠俊多了。”
三叔公拄着拐杖出来，新做的青布棉袄袖口沾了点泥，是方才去菜窖翻种子蹭的。“守义公年轻时从江南带回过海棠苗。”他眯着眼看竹筐里的花籽，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可惜没活成，那年冬天雪太大，把根冻烂了。玉秀婆哭了好几场，说再也见不着江南的花了。”
陆时衍蹲下身，往竹筐里添了把细土。“今年不一样。”他指尖捏起粒花籽，黑亮的壳上沾着点棉絮，“我在菜窖里腾了块地，先育苗，等天暖些再移栽——总能活的。”他抬头时，看见苏晚鬓角的银簪在雨雾里闪，像朵不肯谢的花。
货郎忽然从担子底下拖出个木箱，打开是卷画轴，铺开时，宣纸上画着片海棠林，粉白的花堆得像云，树下站着对男女，穿着青布衣裳，竟有几分像他和苏晚。“这是县城的画先生画的。”货郎摸着画轴的边缘，那里还留着浆糊的痕迹，“我说梅岭有对等着开花的人，他就照着我说的画了，你瞧这眉眼，像不像？”
苏晚的脸忽然红了，像被画里的海棠花染了色。她慌忙转身去看槐槐，却见小姑娘正把花籽往布偶的口袋里塞，布偶的口袋是用海棠纹的布缝的，花籽滚进去，发出细碎的响，像串没唱完的童谣。“别乱塞，要种在土里才发芽。”她去掏花籽时，指尖触到布偶心口的铜纽扣，那里还留着去年烟花烫的小窟窿，此刻被花籽硌得微微发鼓，像颗跳动的小心脏。
雨停时，天光忽然亮得晃眼。陆时衍扛着锄头去松梅树下的土，铁锄插进地里，翻出的土块带着雪水的凉，混着梅根的清苦气。苏晚跟在后面撒骨粉，指尖捏着碎骨，竟比银簪还凉，落在土里时，惊起几只刚醒的虫，灰扑扑的，像片会动的尘埃。
“太外婆说，花籽要埋在朝南的坡上。”槐槐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土里刨坑，布偶被她放在膝头，新换的布裙沾了土，倒像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她说太阳照着的地方，花长得快。”
陆时衍往坑里撒了三粒花籽，用手把土按实。“埋深些，免得被鸟啄了。”他掌心沾着的泥土里，还混着去年的梅蕊，枯了，却还带着点香，“等长出芽，就搭个竹架，让枝桠往祠堂的窗上爬——你不是想换窗纸吗？到时候不用画，直接看真花。”
苏晚忽然想起守岁时他说的银镯，此刻风从梅树梢头吹过，带着融雪的潮气，竟像那镯子上的凉意，缠在手腕上，松松的，却又挣不开。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留着埋骨粉时沾的黑泥，和陆时衍掌心的土一个颜色，倒像是被同一片土地认下的人。
三叔公在廊下晒旧物，把樟木箱里的东西全搬了出来：守义公的旧布鞋，鞋底纳着细密的梅花纹，鞋尖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麻线，像团没解开的结；玉秀婆的绣绷，竹圈上还绷着半幅没绣完的海棠，丝线褪成了浅粉，针脚却依旧齐整，像排等在时光里的脚印；还有个陶瓮，里面装着去年的梅酒，坛口封着的红布被酒香浸得发沉，上面绣的梅枝都晕开了，像幅浸在水里的画。
“这酒该开封了。”三叔公摸着陶瓮的肚腹，那里结着层薄霜，是窖里带出来的，“守义公说，春分喝梅酒，能消一冬的寒。”他往三个粗瓷碗里倒酒，琥珀色的酒液晃着，映得碗沿的缺口都温柔起来，“今年添了新花籽，该喝杯喜酒。”
陆时衍端起碗，酒液沾在唇上，带着点梅的酸，咽下去时，却从喉咙暖到心口。他看见苏晚抿酒时，鬓角的银簪在阳光下闪，把她脸颊的红晕映得像团流动的胭脂，忽然想起守岁时碰过她掌心的那团火，此刻竟烧得更旺了，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槐槐捧着自己的小碗，学着大人的样子抿了口，立刻皱起眉头，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布偶的新裙子上，洇出个浅黄的斑，像朵被雨打蔫的花。“好酸！”她吐着舌头，却又舍不得放下碗，“比苏姨做的梅酱还酸。”
“酸才好。”三叔公的胡子上沾了点酒珠，亮晶晶的，“日子像梅酒，先酸后甜——你太外婆当年喝守义公酿的酒，也是这副模样，皱着眉，却把一碗都喝光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张晃动的网。苏晚坐在廊下绣东西，竹绷上绷着块浅粉的布，是货郎送的海棠花布，她正往上面绣海棠叶，丝线是用海棠花瓣煮过的，带着点淡粉的香。陆时衍坐在对面削竹篾，要编个新的竹匾晒海棠干，竹片削得薄，在阳光下泛着青，像片透明的玉。
槐槐抱着布偶在院里追蝴蝶，那是只浅黄的粉蝶，大概是被融雪后的花香引来的，总在梅树周围打转。布偶的裙角被风吹得飘起来，露出里面缝补的补丁，是用陆时衍旧褂子的布剪的，青灰色，上面还留着磨破的毛边，像片没长开的叶。
“时衍叔，蝴蝶不飞了！”槐槐忽然蹲下身，指着墙角，那里的蝴蝶停在株刚冒芽的草上，翅膀合着，像片折叠的花，“它是不是也在等海棠开花？”
陆时衍放下竹篾走过去，指尖离蝴蝶还有半寸时，它忽然振翅飞走了，翅膀扫过草叶上的露珠，溅了他手背上一点湿，凉丝丝的，像苏晚鬓角银簪的温度。“它是来报信的。”他抱起槐槐，看她布偶头上别着的那朵干梅，是去年守岁时陆时衍摘的，如今已经褪成了浅褐，却还倔强地立着，“报信说，春天真的来了。”
苏晚抬头时，正看见他转身的背影，青布褂子的后襟沾着点草汁，和槐槐布裙上的一个颜色。阳光落在他肩头，把发梢的绒毛都染成了金的，像落了层碎光，她忽然觉得，这梅岭的春，原是藏在这些细碎的地方：他发间的光，她鬓角的簪，槐槐布偶上的补丁，还有那粒埋在土里的海棠籽，正悄悄胀开，像颗要破土而出的心。
傍晚时，货郎要走了，临走前往陆时衍手里塞了个红布包。“这是县城的画先生托我带的。”他挤了挤眼睛，担子两头的铜铃被风吹得响，“说是给你们备着的——等海棠开花时用。”
陆时衍把布包往怀里揣，指尖触到里面硬挺的纸，像是卷画轴。货郎的脚步声渐远时，槐槐忽然指着他的担子喊：“他筐里有红绸！”那红绸在暮色里晃，像条没入林间的火，苏晚忽然想起守岁时的灯笼穗，想起他说的红绸盖头，脸颊又开始发烫，像被灶膛的火燎了。
三叔公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柴，火苗舔着锅底，把锅里的梅汤煮得咕嘟响。“该做晚饭了。”他看苏晚鬓角的银簪被暮色染成了暗银，像块藏在云里的月，“守义公说，春分要吃春饼，卷着新摘的野菜，咬下去全是青气——那是春天的味道。”
苏晚去院里摘野菜，露水已经下来了，沾在裤脚，凉得像雪。她蹲在种海棠籽的地方，那里的土被陆时衍踩得实实的，土面上还留着他的脚印，比她的深半寸。她忽然伸手往下挖了半指，指尖触到粒圆滚滚的东西，是那粒海棠籽，已经吸足了水分，软乎乎的，像颗含着水的泪。
“别挖，会伤着芽的。”陆时衍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件搭在廊下的薄衫，往她肩上披，“夜里凉，仔细冻着。”他指尖碰到她后颈的碎发，那里还沾着点草屑，是方才摘野菜蹭的，他替她拂去时，指腹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像团暖烘烘的火。
苏晚攥着手里的野菜站起来，荠菜的清香混着他身上的松柴味漫开来。“春饼要卷着梅酱才好吃。”她往灶房走，薄衫的袖口扫过他的手背，像片掠过水面的叶，“去年的梅酱还剩半坛，够咱们吃好几顿的。”
灶房的火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幅被拉长的画。苏晚揉面时，陆时衍就站在旁边烧火，火星子从灶膛里跳出来，落在他的裤脚，烫出个小小的洞，像朵没开的花。她慌忙用布去拍，指尖触到他的膝盖，隔着布也能感觉到温热的肉，心忽然跳得像货郎担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
“别烫着你。”陆时衍捉住她的手，她的指尖沾着面粉，白乎乎的，蹭在他手背上，像落了点雪，“我皮糙，不怕烫。”他低头时，看见她鬓角的银簪在火光里闪，簪头的海棠像活了过来，正一点点舒展花瓣，“等海棠开了，我再给你打对耳环，就用花瓣的形状。”
槐槐抱着布偶趴在门框上，布偶的新裙子上沾了面粉，是方才偷偷摸面团蹭的，像落了层霜。“我也要！”她举着布偶的手，“我要给布偶做个海棠花环！”
苏晚把揉好的面团擀成薄饼，擀面杖滚过面案，发出簌簌的响，像雪落在梅枝上。“等花谢了，咱们用花瓣做胭脂。”她想起货郎带来的画轴，画里的女子鬓角也簪着花，胭脂红得像海棠的蕊，“太外婆年轻时，就用海棠花做胭脂，守义公说，比县城买的还好看。”
春饼卷着野菜和梅酱端上桌时，三叔公先夹了块放在供桌上。“太外公太外婆，尝尝今年的春味。”他把筷子摆得整整齐齐，筷子上的梅香混着饼香漫开来，“今年有新花要开，日子该更甜了。”
槐槐吃得满嘴都是酱，像只偷喝了梅酒的小猫。布偶被她放在腿上，裙摆的面粉沾了酱，红一块白一块，像幅被弄脏的画。“时衍叔，你说海棠会开成画里那样吗？”她含糊地问，饼渣掉在布偶的口袋里，和没掏干净的花籽混在一起，“粉白粉白的，像云一样？”
“会的。”陆时衍往她碗里添了块饼，目光落在苏晚脸上，她正低头抿着梅汤，唇角沾着点酱色，像海棠花刚落的蕊，“只要咱们好好守着，该开的花，总会开的。”
夜里的风带着点暖，吹得祠堂门口的灯笼穗轻轻晃。陆时衍从怀里掏出货郎给的红布包，打开果然是卷画轴，比白天那幅小些，画的是梅树下的海棠，半开的，花瓣上还沾着点水珠，像刚被雨洗过。画的角落题着行小字：“梅雪消融处，海棠接踵来。”
苏晚凑过来看，指尖划过画里的花瓣，纸的纹理蹭着皮肤，像触到了真的花。“画先生怎么知道咱们要种海棠？”她抬头时，鼻尖差点碰到他的下巴，那里还留着胡茬的青影，像片刚翻过的土。
“我托货郎带过话。”陆时衍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到画里的花，“去年守岁时，你说换窗纸要画新花，我就想着，不如让画先生先画出来——等真花开了，再对着画比比，看谁更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