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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九年,八月初七,亥时三刻。

京城的暑气到了夜间还未散尽,秦淮河上的画舫丝竹声隐隐传来,与城中万家灯火交织成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但位于城东的越国公府,今夜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肃穆中。

府门紧闭,门前十六名亲兵披甲持戟,在灯笼映照下如同雕塑。更远处,每隔十步就有一组暗哨,将整条街巷监控得滴水不漏。若有细心的路人经过,会发现这些守卫与寻常国公府亲兵不同——他们站的不是松松垮垮的仪仗姿势,而是双腿微分、重心下沉、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的战备姿态。

这是新军的标准警戒姿势。

府内,三进院落深处的小书房,门窗紧闭。屋内只点了一盏琉璃罩灯,光线集中在巨大的海图桌上,将桌边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张世杰卸下了白日里那身繁复的亲王袍服,只着一件月白色直裰,外罩墨色比甲,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他俯身在海图前,手中拿着一柄鎏金量尺,正在测量从厦门到澎湖的距离。

“三百二十里。”他轻声道,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顺风一日夜可达,逆风则需两日。这个季节多是西南风,对我军东进有利。”

对面,郑成功一身靖海大将军的武官常服——绯色麒麟补子,玉带悬剑。但他此刻也解了外袍,只穿中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淡白色的伤疤。那是年轻时与海盗接舷战留下的印记。

“澎湖是必争之地。”郑成功的手指点在澎湖群岛中的主岛,“荷兰人在此设有了望哨和小型补给站,驻军不过百人。但若让他们的援军抢先占据澎湖,就会卡住我军东进的咽喉。”

张世杰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荷塘的水汽涌入,吹得桌上烛火摇曳。他望向东南方向,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看到了千里之外那片被红夷占据的海岛。

“林默带回的情报,你都看完了?”他问,没有回头。

“看了三遍。”郑成功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一百零三门炮,两千守军,十个月存粮……揆一这是铁了心要死守。还有那句‘台湾乃公司永恒产业’——狂妄!”

张世杰转身,脸上却没什么怒色,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红夷在东方横行了百年,有这份狂妄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这天下没有永恒的产业,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走回桌边,从一堆文牍中抽出一份密报,递给郑成功:“看看这个。三天前刚到的,‘夜枭’从巴达维亚传回的消息。”

郑成功接过,就着烛光快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沉。

“荷兰东印度公司驻远东舰队主力,正在从锡兰返回巴达维亚的途中……预计九月底抵达。舰队司令是范·迪门的心腹,雅各布·考乌,此人曾在欧洲与英国海军交战七次,胜六败一,是海战老手。”

他抬头看向张世杰:“他们打算派多少船?”

“至少十二艘主力舰,其中可能有四艘战列舰。”张世杰在椅子上坐下,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抿了一口,“考乌的旗舰‘七省号’,载炮八十门,是东印度公司在远东最大的战舰。”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八十门炮的战列舰……大明海军目前最大的“镇海级”,也不过载炮三十六门。这不是数量级的差距,而是代差——荷兰人的造船技术和海战经验,确实领先大明至少三十年。

“但我们有一个他们永远没有的优势。”张世杰放下茶杯,手指在台湾的位置画了个圈,“这里是我们的故土。岛上数万汉民,日夜盼望王师。荷兰人守得再严,也防不住人心。”

郑成功眼中重新燃起火焰:“殿下说得对。林默的情报里提到,揆一为了防奸细,已将沿海汉人全部内迁集中看管。这种暴政,只会让民心更快倒向我们。”

“所以时间紧迫。”张世杰站起身,在书房里缓缓踱步,“我们必须赶在荷兰援军抵达前,拿下台湾。至少要拿下热兰遮城,让考乌的舰队来了也无处落脚。”

他停在海图前,手指从厦门出发,先点澎湖,再点台南:“说说你的想法。这一仗,该怎么打?”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走到海图桌的另一侧。桌上除了海图,还有一个精致的台湾地形沙盘——这是格物院根据历年商船测绘和林默带回的情报,花了三个月制成的,连热兰遮城的棱堡形状都还原得一丝不差。

“殿下请看。”他拿起一根细长的竹鞭,开始讲解,“台湾地形,中央山脉纵贯南北,将岛屿分为东西两部。荷兰人的据点主要集中在西南沿海一带:热兰遮城在台南,普罗民遮城在赤嵌,另有小型要塞数处。”

竹鞭点在热兰遮城的位置:“此城是核心。拿下它,则荷兰人在台湾的统治就土崩瓦解。但如何拿下……”

他顿了顿,竹鞭移向澎湖:“臣以为,第一步,先取澎湖。此地是台湾门户,拿下它,一可切断荷兰援军航道,二可为我军建立前进基地,三可演练登陆作战,试探荷兰人的反应。”

张世杰点头:“澎湖驻军不多,拿下不难。关键是拿下之后,荷兰人会如何应对?”

“两种可能。”郑成功的竹鞭在海面上划出两条线,“一,揆一派舰队出台湾海峡,与我军在澎湖海域决战。二,他死守热兰遮城,等巴达维亚援军。”

“你认为他会选哪种?”

郑成功沉吟片刻:“揆一此人,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他在台湾八年,从未主动与任何势力开战,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料罗湾之战后,他应该已经知道我军战力,更不敢轻易浪战。所以……很可能是第二种。”

“那就对我们有利了。”张世杰走到沙盘前,俯身细看热兰遮城的模型,“他若死守,我们就围困。热兰遮城虽坚,但终究是孤城。两千人,十个月存粮……我们能围他十个月吗?”

“用不了十个月。”郑成功眼中闪过锐光,“林默的情报提到,城内有数百名汉人工匠和仆役。这些人在荷兰人手下受尽欺凌,只要王师一到,必为内应。另外,台湾的汉民百姓,也盼王师如盼甘霖。我们可以发动民力,断其水源,毁其粮道——”

他突然停住,似乎想到什么,眉头紧皱。

“怎么?”张世杰察觉到他神色有异。

郑成功放下竹鞭,声音低沉了几分:“殿下,臣方才想到一件事……围城耗时,至少需要三个月。而巴达维亚的援军,九月底就到。如果考乌的舰队抵达时,我们还未攻下热兰遮城,就会陷入两面受敌的境地。”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噼啪炸开一个灯花。

张世杰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所以……我们必须在两个月内,拿下台湾。”

两个月,攻破一座经营三十年、有两千人驻守的棱堡。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郑成功眼中没有退缩,反而燃起更炽烈的战意:“那就强攻!集中所有火炮,日夜轰击。用火药炸开城墙,用云梯蚁附登城,用人命填,也要在两个月内填下来!”

“用人命填?”张世杰看向他,眼神复杂,“成功,你知道那要死多少人吗?三千?五千?甚至上万?台湾是要收复,但不能用将士的尸骨堆出来。”

郑成功喉结滚动,没有说话。

张世杰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的星辰,良久,才幽幽道:“还记得当年在开封,李自成水灌城池,孙传庭将军死守不退。城破之时,十万军民死伤殆尽。我站在城墙上,看着满城浮尸,就发誓——这辈子,绝不再打这种仗。”

他转过身,眼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战争是要死人的,这我知道。但为将者,当思以最小代价换最大胜利。用蛮力强攻,是下下之策。”

郑成功单膝跪地:“臣愚钝,请殿下示下。”

张世杰扶起他,重新走回沙盘前。他的手指从热兰遮城划过,停在台湾中部的中央山脉。

“你有没有想过……换个方向?”

“换方向?”郑成功一愣。

“对。”张世杰的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荷兰人的防御,全集中在西南沿海。因为他们认为,我们只会从海上来。但如果……我们从东海岸登陆呢?”

郑成功倒吸一口凉气。

台湾东海岸,面向浩瀚的太平洋。那里没有良港,沿岸多悬崖峭壁,风高浪急,历来被视为航船的坟墓。更重要的是,从东海岸到热兰遮城,要翻越中央山脉——那是连土着都视为畏途的原始森林。

“殿下,这太冒险了。”郑成功急道,“东海岸水文不明,暗礁遍布。就算能登陆,翻越中央山脉也需要至少一个月,而且……”

“而且什么?”

郑成功咬牙道:“而且大军翻山越岭,必然疲惫不堪。等到了热兰遮城下,已成强弩之末,如何攻城?”

张世杰笑了:“谁说我要派大军翻山?”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舆图展开——那是台湾全岛地形图,比沙盘详细得多,连山间小道、溪流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你看这里。”他的手指点在台湾东北角的鸡笼港,“西班牙人曾经在此筑城,后被荷兰人赶走。但港口基础还在,水深足够停泊大型战舰。”

又指向中央山脉中的一条虚线:“这是早年汉人移民开辟的猎径,可以通行。虽然险峻,但若是小股精锐……”

郑成功眼睛一亮:“殿下是说……奇兵?”

“对。”张世杰直起身,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主力舰队从厦门出发,大张旗鼓攻打澎湖,做出要从台南登陆的姿态,吸引荷兰人全部注意力。与此同时——”

他的手指重重按在鸡笼港:“派一支精锐,乘快船绕行台湾东海岸,在此登陆。然后轻装疾进,翻越中央山脉,直插热兰遮城背后!”

郑成功心跳加速,脑海中迅速推演这个计划的可能性。

主力佯攻,吸引敌军。

奇兵迂回,背后突袭。

热兰遮城的防御全部面向大海,背后……几乎是空的!

“妙!”他忍不住击掌,“荷兰人绝对想不到,我们会从山里杀出来!到时候前后夹击,揆一必乱!”

但兴奋过后,他很快冷静下来:“可是殿下,这支奇兵的风险太大了。东海岸航行凶险,翻山越岭更是九死一生。而且就算成功抵达热兰遮城背后,人数也不可能太多,如何撼动两千守军?”

张世杰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在桌上。令牌是玄铁铸造,正面刻着“夜枭”二字,背面是一只展翅的苍鹰。

“人数不需要多,但要精。”他缓缓道,“五百人足矣。全部从‘夜枭’和新军斥候营中挑选,要擅长山地行军、潜伏渗透、爆破攻坚。他们的任务不是正面强攻,而是……”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

“制造混乱。”

郑成功瞬间明白了。

五百精锐,趁夜潜入热兰遮城附近。或纵火焚烧仓库,或炸毁火炮阵地,或打开城门接应主力,或直接刺杀揆一和高级军官——只要能在守军内部制造足够的恐慌和混乱,正面攻城的压力就会大减。

“而且,这支奇兵还有另一个任务。”张世杰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停在热兰遮城外的几个村落,“联络台湾的汉人百姓,发动他们助战。林默不是说,揆一把沿海汉人都内迁集中看管了吗?那些看守的荷兰兵能有多少?只要百姓一起事……”

他没有说完,但郑成功已经懂了。

民心如潮,一旦决堤,将摧垮任何坚固的城堡。

两人在沙盘前相对而立,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只即将扑向猎物的猛虎。

“所以完整的方略是——”张世杰总结道,“第一步,取澎湖,建前进基地,并大造声势,吸引荷兰人注意。第二步,派奇兵从东海岸登陆,翻山迂回。第三步,主力舰队进逼台南,做出登陆姿态,将荷兰守军全部吸引到海岸防线。第四步,奇兵在敌后发动,制造混乱,主力趁势强攻,水陆并进,一举破城!”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抱拳道:“臣以为,此策可行!但……有两个难题。”

“说。”

“第一,奇兵统帅人选。”郑成功神色凝重,“此战关乎全局,统帅必须胆大心细,既能翻山越岭不惧艰险,又能临机决断不误战机。这样的人,海军中不多。”

张世杰笑了:“我心里已有人选。杨富如何?”

郑成功一愣。

杨富,原郑芝龙旧部,现任海军讲武堂战术教习。此人年轻时是海盗,常年往来台湾海峡,对台湾地形颇为熟悉。更难得的是,他经历过大小海战数十次,既勇猛又狡猾,正是执行这种险中求胜任务的最佳人选。

“杨富确实合适。”郑成功点头,“那第二个难题……时间。从现在到九月底,只有不到两个月。要完成调兵、准备、演练、出征、作战……时间太紧了。”

张世杰走到书案前,摊开一张空白奏折,提笔蘸墨。

“时间紧,那就抓紧。”他一边书写一边道,“我即刻进宫面圣,请旨全权负责台湾战事。你回厦门后,立刻开始备战。海军讲武堂所有学员提前结业,分配到各舰。福州、广州、登州三大船厂,所有在建战舰全部加快进度,日夜赶工。”

他顿了顿,笔锋更疾:“另外,以越国公和靖海大将军联名,发布《告台湾同胞书》。告诉台湾的汉人百姓,王师即将东征,让他们做好准备——但不要轻举妄动,等待信号。”

郑成功重重点头:“臣明白!”

张世杰写完奏折,吹干墨迹,盖上金印。他抬起头,看着郑成功,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成功,你父亲最近……有消息吗?”

郑成功身体一僵。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降温。

“夜枭有报,他仍在平户。”郑成功的声音干涩,“但最近活动频繁,与松浦家来往密切,似乎在谋划什么。”

张世杰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父子终究是父子。但国事大于家事,这个道理,我希望你永远记住。”

“臣……”郑成功的声音有些发颤,“臣与郑芝龙,早已恩断义绝。他若敢阻挠收复台湾,便是臣的死敌!”

张世杰看着他眼中复杂的痛苦和决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些坎,只能自己过。

有些痛,只能自己扛。

三更天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

书房里的两人却毫无睡意。张世杰命人送来夜宵——两碗鸡汤面,几碟小菜。两人就在海图桌边简单用了,继续推演细节。

“登陆地点选在哪里?”张世杰用筷子在台南海岸线上比划。

郑成功咽下面条,指着沙盘上一处:“鹿耳门。此地水浅礁多,大船难入,荷兰人防御相对薄弱。而且水道曲折,正好可以避开城头火炮直射。当年我父亲……郑芝龙就曾从此处登岛。”

他说到“父亲”两个字时,明显顿了一下。

张世杰装作没注意,继续问:“登陆之后呢?热兰遮城和普罗民遮城,先打哪个?”

“普罗民遮城。”郑成功毫不犹豫,“此城较小,守军不多,且与热兰遮城有水道相连。拿下它,一可切断两城联系,二可获得立足点,三可缴获城中存粮。更重要的是——”

他眼中闪过精光:“荷兰人在普罗民遮城关押着数百名汉人囚犯,多是反抗红夷统治的义士。救出他们,就是一支现成的义军!”

张世杰点头:“围城战术呢?热兰遮城三面环水,只有南面与陆地相连。若要围困,必须水陆并进。”

“正是。”郑成功起身,在书房里踱步,“臣计划分三路:一路水师封锁台江内海,切断热兰遮城海上补给线;一路陆军从南面包围,挖掘壕堑,修筑炮台;第三路……就是那支奇兵,从背后袭扰。”

他忽然停步,转身看向张世杰:“殿下,臣还有一个想法。”

“说。”

“荷兰人最大的优势,是火炮。”郑成功的语气变得兴奋,“那我们就把这个优势,变成劣势!”

张世杰挑眉:“怎么变?”

“用诈败之计。”郑成功走到沙盘前,“攻城初期,我军佯装强攻,但故意露出破绽,诱使荷兰人开炮还击。他们的火炮虽然犀利,但火药和炮弹是有限的。只要我们反复佯攻,消耗他们的弹药储备……”

“等他们弹药耗尽,再真正强攻!”张世杰接道,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好计策!不过要掌握好度,不能让将士们白白牺牲。”

“自然。”郑成功道,“佯攻部队以火铳手和弓箭手为主,保持距离,以骚扰为主。真正攻城时,再用精锐。”

两人越谈越深,从战术细节到后勤保障,从天气预测到潮汐规律,几乎将整个战役的每一个环节都推演了一遍。

窗外的天色,从漆黑转为深蓝,又泛起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时,张世杰忽然问:“成功,你觉得这一仗,有几成把握?”

郑成功沉默良久。

“若是一切顺利,奇兵能按时抵达,百姓能起事响应,荷兰援军不能及时赶到……七成。”

“七成……”张世杰喃喃重复,然后笑了,“够了。打仗从来没有十成把握,七成,已经值得赌上一切。”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一夜未眠,他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就这样定了吧。”他一锤定音,“整体方略:先取澎湖,再分两路。主力佯攻台南,吸引敌军注意;奇兵从东海岸登陆,翻山迂回,背后夹击。水陆并进,务求在两个月内,攻克热兰遮城,收复台湾全岛!”

郑成功单膝跪地,抱拳道:“臣,领命!”

张世杰扶起他,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枚虎符——这是调动大明所有水师的最高信物。

“从现在起,东南沿海所有水师、船厂、港口、仓库,皆听你调遣。若有地方官员阻挠,你可先斩后奏。”他将虎符郑重交给郑成功,“成功,我把大明的海疆,托付给你了。”

郑成功双手接过虎符,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重量。这不只是一块铜符,更是责任,是信任,是四万万汉人百姓收复故土的期望。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卯时正刻,越国公府的大门终于打开。

郑成功带着一队亲兵策马离去,马蹄声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脆。他必须立刻赶回厦门,开始战备——时间,真的不多了。

张世杰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久久没有动。

“殿下,该上朝了。”老管家轻声提醒。

“嗯。”张世杰收回目光,转身回府更衣。

半个时辰后,他乘坐亲王仪仗进宫。崇祯皇帝今日在武英殿举行常朝,文武百官已到齐。张世杰的到来引起一阵低语——这位权倾朝野的越国公,已经连续三日称病不朝,今日突然出现,必有大事。

果然,朝会开始不久,张世杰便出列奏事。

“臣启陛下。”他手持玉笏,声音响彻大殿,“台湾自古为中国领土,今被红夷荷兰强占三十八年。岛上汉民饱受欺凌,日夜盼王师。今我大明海军初成,兵强马壮,当趁此时机,发兵东征,收复故土,彰我天朝国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越国公此言差矣!”文官队列中立刻有人反对,是礼部右侍郎钱谦益的门生,“台湾孤悬海外,蛮荒之地,得不偿失。且荷兰红夷船坚炮利,若贸然开战,恐损兵折将,有损国威!”

“是啊,如今国家初定,当以休养生息为重……”

“辽东建虏虽平,但蒙古诸部未服,岂可再启边衅?”

反对声此起彼伏。

张世杰神色不变,等声音稍歇,才缓缓道:“诸位大人可知,荷兰人每年从台湾掠走多少财富?生丝、瓷器、茶叶、蔗糖……价值不下百万两!这些本是我大明的物产,却被红夷强占,此其一。”

他向前一步,声音提高:“其二,台湾扼东南海疆咽喉。红夷据此岛,可窥视福建、浙江,劫掠商船,威胁海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其三——”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台湾岛上,有数万汉人同胞!他们是我大明的子民,却在红夷铁蹄下受苦!为君者,岂能坐视子民受难而不救?!”

这三个理由,一个比一个重,尤其最后一个,直接戳中了“仁政”的核心。

反对的声音小了。

但还有人坚持:“所言虽有道理,但战端一开,耗费巨大。国库空虚,如何支撑?”

张世杰笑了:“此事不劳诸位大人费心。收复台湾所需军费,本公一力承担——不动国库一两银子!”

满殿震惊。

自掏腰包打仗?这可是闻所未闻!

但想到张世杰掌控的皇家银行、南洋贸易、辽东产业……他确实有这个财力。

宝座上,一直沉默的崇祯皇帝终于开口:“越国公有此决心,朕心甚慰。只是……此战有几成把握?”

张世杰抬头,与皇帝对视。

他能看到,崇祯眼中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七成。”他如实回答,“但纵只有三成,此战也必打!因为这不只是一场战争,更是向天下宣告:从今往后,大明的海疆,不容外人染指!大明的子民,无论身在何处,皆受王师庇护!”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武将队列中,许多老将眼眶发热。他们想起了当年戚继光抗倭,想起了俞大猷海战,想起了那些为保卫海疆而牺牲的先烈。

“臣,附议!”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李定国第一个出列——他虽然主要负责北疆防务,但此刻必须表态支持。

“臣等附议!”勋贵集团齐声响应。

文官队列里,一些务实派官员也开始动摇。

崇祯看着殿下的情景,知道大势已定。他轻叹一声,道:“既如此……朕准奏。收复台湾一战,全权交由越国公王张世杰统筹,靖海大将军郑成功统帅。六部诸司,当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

山呼声中,张世杰躬身谢恩。

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退朝后,张世杰没有回府,而是去了一处别院。这里表面上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实则是“夜枭”在南京的指挥中心。

密室中,他见到了“夜枭”统领——一个永远穿着灰袍、戴着面具的神秘人物。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连张世杰也只叫他“灰隼”。

“两件事。”张世杰开门见山,“第一,台湾方面,加派人手。我要在开战前,掌握热兰遮城每一天的变化——粮食消耗、士兵士气、火炮部署,甚至揆一每天见了谁、说了什么。”

灰隼点头,面具后的声音低沉沙哑:“已经在做了。林默的小组留在台湾,另外派了三组人,从不同渠道潜入。”

“第二件事。”张世杰神色凝重,“日本,平户。郑芝龙最近有什么动静?”

灰隼沉默片刻,道:“十天前,他的三艘朱印船离开平户,驶向九州南端的种子岛。我们在松浦家的内线回报,郑芝龙与幕府达成了某种协议,正在秘密招募浪人武士,建造战船。”

张世杰的心沉了下去。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要做什么?”他问,但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目标很可能是台湾,或者……厦门。”灰隼道,“幕府不希望看到大明独霸南洋,所以支持郑芝龙东山再起,牵制郑成功。而郑芝龙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就必须有所行动。”

密室陷入沉默。

许久,张世杰缓缓道:“派人盯死他。一旦他的船队离开日本海域,立刻回报。另外……在厦门至台湾的航线上,布置暗哨。我要知道每一艘可疑船只的动向。”

“明白。”

灰隼退下后,张世杰独自坐在密室中,久久不动。

窗外,玄武湖的荷花开了,粉白相间,在阳光下摇曳生姿。但他无心欣赏。

一场大战,三方势力。

明军、荷兰人、郑芝龙……还有可能掺和的日本幕府。

台湾这座弹丸小岛,即将成为东亚海权的角斗场。

而他的赌注,是大明海军的未来,是郑成功的命运,也是他张世杰一生的抱负。

“来吧。”他轻声道,眼中燃起战意,“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信鸽脚环,写下一行小字,绑在信鸽腿上。然后推开窗,将信鸽抛向天空。

信鸽振翅高飞,向着东南方向——厦门的方向。

那里,郑成功应该已经回到水师大营,开始调兵遣将。

那里,三百艘战船即将起航。

那里,一个新时代的序幕,即将拉开。

三天后,厦门。

靖海大将军府内,郑成功站在巨大的海图前,手中拿着一封刚到的密信。信是张世杰亲笔,只有八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明白这“东风”的意思——不是自然界的风,而是战机,是那个能让一切计划顺利实施的关键时机。

“报——”亲兵快步进来,“澎湖哨船回报,荷兰人的了望哨增加了三倍,巡逻船也从每日两班增至四班!”

郑成功眼中闪过锐光。

揆一果然紧张了。这说明,他派出的疑兵之计起了作用——这几天,他故意让几支小船队在金门、厦门之间频繁调动,做出大军集结的假象。荷兰人的探子肯定已经把这些情报传回了台湾。

“再探。”

“是!”

亲兵退下后,郑成功走到窗前,望向港口。那里,三百艘战船已经集结完毕,桅杆如林,帆影蔽日。水兵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火炮擦拭得锃亮,弹药搬运上船,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桐油的味道。

大战在即。

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不是担心荷兰人,不是担心热兰遮城的坚固,而是……远在平户的那个老人。

父亲。

你会来吗?

你会站在哪一边?

他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他站在热兰遮城的城墙上,看着海面上两支舰队正在激战——一支挂大明龙旗,一支挂郑字旗。而他在城头,不知道该帮谁。

“大将军。”门外传来杨富的声音。

郑成功收敛心神:“进来。”

杨富一身劲装,脸上涂着黑膏,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他身后跟着五百名精挑细选的战士,个个眼神锐利,身手矫健。

“都准备好了?”郑成功问。

“准备好了。”杨富抱拳,“五百弟兄,人人能翻山,能潜行,能爆破,能夜战。只要大将军一声令下,我们就出发!”

郑成功看着他,这个父亲当年的老部下,如今却要跟着自己去打父亲可能守卫的台湾。

命运,真是讽刺。

“记住你们的任务。”他沉声道,“不是强攻,不是硬拼,是制造混乱,是发动百姓,是打开城门。我要你们像一把匕首,插进热兰遮城的心脏!”

“遵命!”

杨富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知道这一去九死一生,但也知道,如果成功,他将名垂青史——作为收复台湾的奇兵统帅。

“去吧。”郑成功拍拍他的肩膀,“我在台南等你们。”

杨富带着五百勇士,趁着夜色登船出发。他们将绕行台湾东海岸,执行那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郑成功站在码头上,目送船队消失在夜色中。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也带着远方风暴将至的味道。

他转身,望向大将军府的方向。

那里,案头还放着一封没有拆开的信——三天前从平户寄来的,署名“郑芝龙”。

他一直没敢拆。

因为他知道,一旦拆开,那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就必须面对。

父子,还是敌人?

他闭上眼睛,许久,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

“传令全军。”他的声音在海风中传开,“明日辰时,祭海誓师。后日……兵发澎湖!”

“得令!”

号角声响起,传遍整个厦门港。

三百艘战船,四万将士,即将启航。

而在千里之外的平户,郑芝龙也站在码头上,面前是二十艘刚刚完工的新式战船。船上,三千名招募来的浪人武士和海盗,正等待着命令。

他手中也有一封信,是郑成功三个月前寄来的劝降信。

“父亲大人亲启……台湾乃中国故土,儿臣奉旨收复,乃尽忠报国之事。若父亲能幡然醒悟,助儿臣一臂之力,朝廷必不计前嫌……”

郑芝龙笑了,笑得苍凉。

他将信撕碎,撒向大海。

“森儿,你选你的忠义,我选我的野心。”他喃喃道,“咱们父子……战场上见吧。”

他转身,登船。

船队扬帆,驶向那片即将成为战场的大海。

东南海疆,风起云涌。

一场决定东亚百年格局的大战,即将开始。

而所有人,都已就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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