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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平户岛。

黄昏的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浪涛拍打着松浦家的私人码头,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码头上泊着三艘朱印船,帆已收起,桅杆在晚风中微微摇晃,像三根插在海天之间的墓碑。

郑芝龙就站在码头的尽头。

他穿着一身墨色和服,外罩一件绣着金线海浪纹的羽织,头发梳成武士髻,腰间佩着一长一短两把刀——那是松浦家当主松浦隆信去年赠他的礼物,刀铭“波切”,意为斩破波涛。

五十七岁的郑芝龙,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曾经称霸东海的那张脸上,如今刻满了深重的皱纹,尤其眉宇间那道悬针纹,像是用刀硬生生刻进去的。只有那双眼睛,偶尔还会闪过鹰隼般锐利的光,提醒着世人——这个男人,曾是这片海上唯一的王。

“主公,风大了。”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老仆郑槐捧着件外氅走来,他是跟随郑芝龙三十年的家奴,从泉州到平户,从海上枭雄到寄人篱下,从未离开。

郑芝龙没接外氅,反而解开了羽织的前襟,让海风灌进来,吹得衣襟猎猎作响。

“槐叔,你听。”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这浪声……像不像当年料罗湾,我八百艘战船齐发时的鼓声?”

郑槐低下头,没敢接话。

他知道主公又在回忆往事了。这半年来,主公越来越常这样,一站在海边就是几个时辰,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沉默如石。大夫说是心病,无药可医。

“三十年了。”郑芝龙伸出右手,五指张开,仿佛要握住眼前的夕阳,“崇祯元年,我受熊文灿招抚,授五虎游击将军。那时福建巡抚写信给我,说‘芝龙若能为国守海疆,当为千古佳话’。”

他笑了,笑声里满是讥讽:“千古佳话?如今这佳话里,还有我郑芝龙的名字吗?”

海风骤急,卷起浪沫扑上码头,打湿了他的衣摆。郑芝龙纹丝不动,眼神却越来越冷。

“张世杰……越国公……好大的威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用我的儿子,打我的旗号,收编我的旧部,组建他的皇家海军。现在连料罗湾赢了场小仗,都要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他是在告诉所有人,这海上,该换主人了。”

郑槐终于忍不住,低声道:“主公,少主人他……毕竟是您的骨肉。他如今位极人臣,封靖海大将军,这也算是光耀门楣……”

“闭嘴!”

郑芝龙猛地转身,眼中爆出骇人的凶光。那一瞬间,郑槐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率领十八芝横行东海,令荷兰人、葡萄牙人闻风丧胆的海上阎王。

“光耀门楣?他郑成功的光,是他自己的!是用踩着他老子的脊梁骨换来的!”郑芝龙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当年他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是我派人送去的银子!他在隆武朝当御营都督,是我在海上替他挡着清军!可他呢?他转头就投了张世杰,亲手把我留给他的基业,全数献给了朝廷!”

他一把抓住郑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老仆浑身发颤:“槐叔,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张世杰封他靖海大将军的那天,派人送来了圣旨和印信,还有一封信。信上说,念我郑芝龙‘早年有功于海疆’,特许我‘颐养天年’——颐养天年!他张世杰算什么东西?一个乳臭未干的庶子,也配施舍我郑芝龙?!”

郑槐疼得脸色发白,却不敢挣脱。

就在这时,码头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一个身穿褐色吴服的中年人快步走来,在郑芝龙身后五步外停住,深深鞠躬。

“郑公,松浦大人有请。”

来人说的是汉语,带着浓重的九州口音。他是松浦家的家老,平户藩首席武士,小野忠明。

郑芝龙松开郑槐,缓缓转身,脸上所有的愤怒、不甘、怨恨,在转身的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小野大人亲自来请,可是有贵客?”他问道,语气温和有礼。

小野忠明直起身,脸上挂着标准的武士式微笑:“正是。江户来的客人,想见见郑公。”

郑芝龙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江户……幕府。

他等了半年的消息,终于来了。

松浦家的茶室隐蔽在宅邸最深处,外面是精心打理的回廊庭院,竹筒敲石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室内却一片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壁龛里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榻榻米上,拉得诡异而细长。

郑芝龙跪坐在主位,对面是一个五十余岁、面容清癯的僧人打扮的男子。松浦隆信则坐在侧席,亲手为两人点茶。

“这位是天海大师的高足,南光坊天秀。”松浦隆信将茶碗推到僧人面前,语气恭敬,“奉将军大人密令,特来平户。”

郑芝龙双手接过茶碗,却没有喝,只是静静看着茶汤表面浮起的细沫。

天秀,这个名字他听说过。不是真名,是代称——南光坊天海,德川家康晚年的智囊,死后其弟子继续为幕府效力,专司隐秘之事。所谓“天秀”,便是这一代负责对外谍报的僧人之一。

“大师远道而来,辛苦了。”郑芝龙放下茶碗,开门见山,“不知将军大人有何指教?”

天秀抬起眼皮,那是一双与他僧人身份极不相称的眼睛——锐利、冰冷,像两把藏在袈裟里的短刀。

“郑公快人快语,贫僧也就不绕弯子了。”他的汉语很流利,几乎没有口音,“三个月前,料罗湾海战,令郎郑成功以十二舰击溃荷兰六舰,此事已传至江户。”

郑芝龙神色不变:“小儿侥幸。”

“侥幸?”天秀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据我所知,明国新建的海军,战舰、火炮、战术皆与以往不同。尤其是那种三人一组的接舷战法,连荷兰人都措手不及。这恐怕不是侥幸二字能解释的。”

茶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松浦隆信低头摆弄茶具,仿佛对这场对话充耳不闻。

“大师想说什么?”郑芝龙缓缓问道。

天秀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展开铺在茶案上。那是一张海图,从日本列岛到南洋诸岛,标注得极其详尽。郑芝龙一眼就看出,这是松浦家积累了百年的秘藏海图,连荷兰人都未必有如此精细。

“郑公请看。”天秀的手指从平户岛出发,向南划过琉球、台湾、吕宋,最后停在爪哇岛,“这是传统的南洋航路。荷兰人占台湾、巴达维亚,西班牙人占吕宋,葡萄牙人占马六甲。至于明国……百年来,他们的水师从未出过福建沿海。”

他的手指移回台湾:“但现在不同了。郑成功收复台湾在即,一旦得手,明国海军就有了南下的跳板。下一步,必是吕宋、马六甲,乃至整个南洋。”

郑芝龙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茶沫:“那与日本何干?幕府锁国令下,除了长崎一口,不与外通。南洋谁主沉浮,与将军大人无关吧?”

“无关?”天秀盯着郑芝龙,一字一顿,“郑公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明国若掌控南洋,下一步会看向哪里?琉球已是其藩属,朝鲜已彻底臣服。这东海之上,唯一不在明国掌控中的,就是我日本国!”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

松浦隆信终于抬起头,脸上没了笑容,只有凝重。

郑芝龙慢慢放下茶碗,碗底与茶案接触,发出清脆的“叮”声。

“大师的意思是……”他拖长了语调。

天秀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将军大人不希望看到明国独霸南洋。但幕府受锁国令所限,不能公开介入。所以,需要一支力量——一支既不属于明国朝廷,又能与荷兰、西班牙抗衡的海上力量。”

他盯着郑芝龙的眼睛:“郑公,您曾是这片海上的王。如今虽困守平户,但旧部仍在,威望犹存。若有人支持您重振旗鼓……”

“谁支持?”郑芝龙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幕府能给我什么?”

天秀从怀中取出一枚铜印,轻轻放在海图上。印纽是一只踏浪的麒麟,印面刻着四个篆字:瀛海通商。

“将军大人特许,郑公若能重建海上势力,可在日本与南洋之间,独享贸易之权。”天秀的声音带着诱惑,“您知道的,锁国令下,生丝、药材、香料,在日本都是价比黄金。而您要做的,只是在南洋……给明国海军制造一些麻烦。”

郑芝龙盯着那枚铜印,久久不语。

茶室里静得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声。

半晌,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而苍凉:“制造麻烦?大师,你太小看我那个儿子了。他能打败荷兰人,就证明张世杰给他的,是真正的强军。我现在有什么?三艘朱印船,百十个老兄弟,凭什么跟他斗?”

“凭这个。”天秀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火漆封口,印着德川家的三叶葵纹,“这是将军大人亲笔信。凭此信,您可在九州诸藩秘密招募浪人武士——要多少,有多少。松浦家、岛津家、锅岛家,都会暗中协助。”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还有……军械。铁炮、火药、刀剑,只要您要,我们可以从堺港、萨摩,甚至通过琉球走私给您。至于船……郑公,这世上会造船的,不止明国一家。”

郑芝龙接过信,没有拆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封口的火漆。

冰冷,坚硬,像他此刻的心。

“为什么选我?”他忽然问,“日本浪人多的是,海盗也多的是。为何偏偏是我这个失势的老头子?”

天秀沉默片刻,缓缓道:“因为只有您,能让郑成功分心。”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刺进郑芝龙的心脏。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握着信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父子相残,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非是父子相残,而是各为其主。”天秀双手合十,竟真的像个慈悲为怀的僧人,“郑公要的是重振家业,郑将军要的是报效朝廷。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跳,将三人的影子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郑芝龙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年轻时在澳门给葡萄牙人当通译,学会航海、炮术;后来加入李旦的海商集团,一步步崛起;十八芝横行东海,商船过海都要挂他的令旗;接受招安,穿上大明官服,以为从此光宗耀祖……

然后就是清军南下,他首鼠两端,最终选择投降。

再然后,就是儿子郑成功与他决裂,竖起“杀父报国”的大旗,成了大明的忠臣,而他郑芝龙,成了人人唾弃的武臣、海盗、叛徒。

“哈哈哈……”郑芝龙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松浦隆信和小野忠明对视一眼,眼中都有警惕。

天秀却神色不变,只是静静看着。

笑了足足半盏茶时间,郑芝龙才渐渐止住笑声。他抹去眼角的泪,但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某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好,好一个各为其主。”他拿起那枚铜印,紧紧攥在手心,印纽的麒麟刺得掌心生疼,“我郑芝龙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人摆布。张世杰摆布我儿子,我儿子摆布我的旧部,现在连你们日本人都想摆布我——”

他猛地睁眼,眼中血丝密布:“但我认了!因为你们说得对,这是我最后的机会!重振旗鼓?不,我要重建的,是一个真正属于我郑芝龙的海上王国!不在明国之下,不在日本之下,我要让张世杰、让我那好儿子看看,谁才是这片海上真正的王!”

天秀终于露出笑容,那是一种计谋得逞的笑。

“那么,郑公需要多少时间准备?”

郑芝龙站起身,走到茶室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吹得油灯几欲熄灭,他的身影在明暗之间摇曳,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三个月。”他的声音混在海风里,飘向漆黑的大海,“三个月后,我要二十艘战船,三千精兵。至于第一个目标……”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狰狞可怖:

“台湾。我儿子不是要打台湾吗?好啊,老子先替他打下来!我要让他郑成功,让张世杰,让全天下都知道——台湾,是我郑家的!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天秀起身,深深鞠躬:“贫僧这便回江户复命。愿郑公……武运昌隆。”

松浦隆信也起身,拍了拍手。茶室侧门拉开,四个侍女端着酒肴鱼贯而入。最前面的侍女捧着一坛酒,泥封上贴着红纸,写着“菊正宗”三个字。

“郑公,此乃京都所赠御酒。”松浦隆信亲自开封,酒香瞬间弥漫茶室,“今夜,当痛饮。”

郑芝龙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烈酒如火,烧过喉咙,烧进五脏六腑。

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那时他拥舰千艘,雄霸东海,连荷兰总督都要看他脸色。如今虽然落魄,但野心……从未死去。

“松浦大人。”郑芝龙放下酒碗,忽然问道,“我那儿子,最近可有信来?”

松浦隆信一愣,摇头道:“自郑将军受封靖海大将军后,便再无书信往来。”

“是吗……”郑芝龙又倒了一碗酒,对着窗外的夜空举起,“那为父的,就给他送一份大礼吧。”

他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碗狠狠砸在地上!

瓷片四溅。

同一夜,平户岛西侧,一个偏僻的小渔村。

三艘朱印船静静泊在简陋的码头,船身上“郑”字旗已经褪色,在海风中无力地垂着。但船上的人却没睡——三十几个汉子聚在最大的那艘船舱里,油灯昏暗,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

这些都是郑芝龙的老部下。

有跟着他从澳门到平户的葡萄牙混血炮手安东尼奥;有当年十八芝里排行第七的“翻江蛟”陈衷纪;还有负责打理郑家海外产业的账房先生周崔芝。这些人最年轻的也过了四十岁,最老的已年近花甲,都是在海上搏杀半生的老狼。

“老大今晚被松浦家的人叫去了。”陈衷纪打破沉默,他是个独眼龙,左眼在二十年前与西班牙人的海战中被火枪打瞎,“小野忠明亲自来接,肯定不是小事。”

周崔芝拨弄着算盘,他是这群人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心思也最细:“我打听过了,来的是江户的人。僧侣打扮,但松浦家上下对他恭敬得很,连隆信大人都要亲自奉茶。”

“江户?”安东尼奥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葡萄牙人跟了郑芝龙三十年,早已把自己当成半个中国人,“幕府……想干什么?”

舱门忽然被推开,海风灌入,油灯差点熄灭。

郑芝龙站在门口,羽织被风吹得向后扬起,露出腰间那两把“波切”。他脸上带着酒意,眼中却清醒得吓人。

“都来了?”他走进船舱,随手关上舱门。

所有人同时站起,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旗舰上听令的岁月。

郑芝龙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每一张脸。这些老兄弟,有的跟他一起发过财,有的替他挨过刀,有的在他落魄时不离不弃。如今他们也都老了,脸上有了皱纹,鬓角有了白发,但眼中的那股狼性,还没完全熄灭。

“今夜叫各位来,是要问一句话。”郑芝龙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窗外的浪声,“你们……还想不想再搏一次?”

船舱里死一般寂静。

陈衷纪独眼里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老大,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平户岛,我待够了。”郑芝龙从怀中取出那枚“瀛海通商”铜印,重重拍在桌上,“日本幕府,愿意支持我重振旗鼓。船、人、军械,他们都能暗中提供。”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我要打回台湾。”

“轰——”

这句话像在船舱里扔了个火药桶。

安东尼奥猛地站起:“台湾?那是荷兰人的地盘!而且……而且少主人不是正准备打台湾吗?老大,你这是要……”

“对,我就是要抢在他前面!”郑芝龙也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沿,身体前倾,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台湾本来就是我郑家的!当年颜思齐、李旦开台,我郑芝龙继之,招募闽粤饥民数万屯垦。荷兰人?他们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偷走的!”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溅到桌上:“现在呢?张世杰用我儿子当刀,我儿子用我的旧部当兵,他们要去打台湾了——打下之后呢?归朝廷!归他张世杰!归他郑成功的靖海大将军府!那我郑芝龙算什么?一个在平户等死的老废物?!”

老仆郑槐想劝,被郑芝龙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周崔芝拨弄算盘的手指停了,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主公,幕府的支持……条件是什么?”

郑芝龙冷笑:“条件?简单。我要在南洋给明国海军制造麻烦,拖住郑成功,不能让他轻易掌控南洋航路。作为回报,日本与南洋的贸易,归我专营。”

他看向周崔芝:“老周,你算账最精。你说,这买卖划不划算?”

周崔芝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主公,恕我直言。这买卖……是拿您的名声、您和少主人的父子情分,去换一个未必能成的事业。幕府为何不自己干?因为他们知道,这事风险太大,成了,他们得利;败了,他们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毕竟您郑芝龙,是明国的叛臣、海盗,跟日本国无关。”

这番话说完,船舱里更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郑芝龙。

郑芝龙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慢慢坐下,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名声?父子情分?老周啊老周,你觉得我郑芝龙,还有这些东西吗?”

他指着自己:“在明国,我是投降清虏的武臣。在清国,我是首鼠两端的海盗。在我儿子眼里,我是阻碍他尽忠报国的绊脚石。现在我只有两条路——要么在平户老死,墓碑上连个真名都不敢刻;要么就赌上最后这条命,再搏一场!”

他猛地拍桌,震得铜印都跳了起来:

“我选第二条!”

船舱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海浪拍打船身的闷响。

终于,陈衷纪第一个站起来,单膝跪地,抱拳道:“老大,我这条命是你从西班牙人手里救回来的。你说搏,我就跟你搏!”

安东尼奥也跪下,用生硬的汉语说:“我,葡萄牙人,但跟老大三十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一个,两个,三个……舱里三十几个老兄弟,全部跪下了。

只有周崔芝还坐着,他低着头,手指死死攥着算盘,指节发白。

“老周。”郑芝龙看着他,语气罕见地温和,“你不必勉强。你有家小在长崎,有正经生意,跟我不一样。”

周崔芝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主公,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怕您这一去,就真的回不了头了。少主人他……他毕竟是您的骨肉啊!”

郑芝龙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

“从他竖起‘杀父报国’那面旗开始,我们父子,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站起身,走到周崔芝面前,拍了拍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账房先生的肩膀:“老周,你留下。帮我打理在日本的产业,也算……留条后路。”

说完,他转身面对跪了一地的老兄弟,声音陡然拔高:

“都起来!从今天起,咱们重新立旗!船要修,人要练,三个月后——兵发台湾!”

“遵命!”

吼声震得船舱嗡嗡作响。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将墙上的人影拉扯成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

三日后,深夜。

郑芝龙独自站在码头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他身后,三艘朱印船已经整修完毕,新刷的桐油在月光下泛着暗沉的光。船上人影绰绰,水手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明日一早,船队就要启航前往九州南端的种子岛,那里有松浦家安排的秘密船坞,可以开始建造新船。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

郑芝龙斟满两杯酒,举起其中一杯,对着西南方向——那是福建,是厦门,是郑成功如今坐镇的靖海大将军府。

“森儿。”他轻声唤着儿子的乳名,这个称呼,已经多少年没叫过了,“为父知道你恨我。恨我降清,恨我让你背上叛臣之子的名声,恨我毁了郑家的忠义。”

他将一杯酒缓缓洒在码头上,酒液渗进木板缝隙,很快消失不见。

“但你不懂,这世道,忠义能当饭吃吗?崇祯皇帝倒是忠义,吊死在煤山。史可法倒是忠义,死在扬州。可活下来的是谁?是吴三桂,是洪承畴,是我郑芝龙!”

他又斟满一杯,举起来,眼中闪着复杂的光:“你选了张世杰,选了那条最难的路。为父佩服你,真的。但为父选不了——我今年五十七了,没几年好活了。我不想死在平户这个破岛上,不想死后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

月光洒在海面上,碎成万千银鳞。

郑芝龙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那个还叫郑森的少年,在安平城的海边练剑。一招一式,认真得可爱。那时他还是大明总兵,儿子是他的骄傲,所有人都说“郑家后继有人”。

“可你后来改名‘成功’,要‘杀父报国’。”郑芝龙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好啊,有志气。那为父就让你知道,你要报的这个国,你要效忠的这个朝廷,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你郑家!”

他仰头,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烈酒烧喉,烧心。

“台湾是我的,永远都是。你要打,为父就陪你打!看看到底是你这个靖海大将军厉害,还是我这个当老子的,更懂这片海!”

“主公。”

身后传来郑槐的声音,老仆捧着一件东西走来——那是一把刀,刀鞘陈旧,刀柄缠着的丝线都磨秃了。

郑芝龙接过刀,缓缓拔出。刀身泛着幽蓝的光,那是百炼精钢才有的色泽。刀铭两个小字:破浪。

这是他年轻时的佩刀,跟随他打过荷兰人、西班牙人、各路海盗,饮过无数敌人的血。后来他受招安,穿上官服,就把这刀收起来了,觉得太过凶戾,不配大明将军的身份。

现在,他又把它拔出来了。

“老槐,你说……”郑芝龙抚摸着刀身,声音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我当年没降清,而是像森儿一样,死守福建,结果会怎样?”

郑槐低下头:“老奴不敢妄言。”

“我敢。”郑芝龙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结果就是郑家满门死绝,福建生灵涂炭,而大清照样入关。这天下,从来不是靠忠义就能守住的。”

他将刀佩在腰间,与那两把“波切”并列。一旧两新,像他这一生的三个阶段:海盗、明将、叛臣。

而第四个阶段,即将开始。

“东西准备好了吗?”他问。

郑槐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信很厚,火漆封口,印着郑家的家纹——一艘破浪的船。

“按主公吩咐,等船队离开平户三日后再寄出。走海商的船,经琉球转福建,大约半个月能到厦门。”

郑芝龙接过信,掂了掂重量,忽然笑了:“这小子收到信的时候,大概正在准备攻打台湾吧。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他老子,要回来抢食了。”

他将信递还给郑槐,转身面向大海。

月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纵横东海的海上枭王。

“传令下去,寅时启航。”

“是。”

郑槐退下,码头上只剩下郑芝龙一人。

海风越来越大,吹得他的衣袂狂舞。他久久站立,直到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一场父子相残的大戏,也要拉开序幕了。

而他郑芝龙,将不再是躲在儿子阴影里的失败者,而是重新站上舞台中央的……主角。

“森儿。”他最后望了一眼西南方向,声音融进海风里,飘向无尽的远方:

“这一局,咱们父子……各凭本事吧。”

就在郑芝龙的船队驶离平户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厦门港,靖海大将军府灯火通明。

郑成功站在海图前,手中拿着一份刚送到的密报。那是“夜枭”从日本发回的消息,只有短短两行字:

“郑芝龙与幕府密使会面,内容不详。三艘朱印船离港,去向不明。”

他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父亲……”郑成功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寒,“你终究,还是要走这条路。”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海风吹入,带来料罗湾方向隐约的波涛声——三天前,海军正在那里举行收复台湾的登陆演习。

一切都准备好了。

战舰、士兵、粮草、战术……万事俱备,只等季风转向,便可挥师东进,完成他此生最大的功业:驱逐红夷,光复台湾。

可现在,这个最大的变数出现了。

他的父亲,那个曾经的海上之王,要回来抢食了。

“大将军。”门外传来陈泽的声音,“各营主将已到齐,战前会议可以开始了。”

郑成功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门口。在拉开门的前一刻,他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密报,然后拿起,凑到烛火上。

火苗吞噬纸张,很快化为灰烬。

他推开门,门外站着一群年轻将领,个个眼中燃烧着战意和渴望。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海军骨干,他们不知道什么郑芝龙,不知道什么父子恩怨,他们只知道——跟着靖海大将军,去打台湾,去建功立业,去光复故土。

“都进来吧。”郑成功让开身,脸上已没了刚才的阴霾,只有坚定和威严,“今夜,我们要定下攻台的最后方略。”

将领们鱼贯而入,没人注意到,大将军的右手,一直紧紧攥着腰间那柄“镇海剑”的剑柄。

攥得指节发白。

而此刻,东海之上,三艘朱印船正乘风破浪,驶向九州最南端的种子岛。船头上,郑芝龙迎风而立,腰间三把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更远处,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总督范·迪门刚刚收到料罗湾战败的详细报告。他盯着报告中“明军新式战术”那一段,眉头紧锁,然后召来秘书:

“给台湾的揆一写信,告诉他,援军两个月内必到。还有……派人去日本,联系郑芝龙。就说,公司愿意和他合作——只要他能拖住明国海军。”

秘书退下后,范·迪门走到窗前,望着东方的海面,喃喃自语: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

三方势力,即将在台湾这片弹丸之地上,展开一场决定东亚海权归属的生死博弈。

而谁也不知道,这场博弈的最深处,还隐藏着第四方——日本德川幕府。他们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蜘蛛,正悄悄编织着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的大网。

夜还很长。

海上的风,越来越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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