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如同潮水般在四肢百骸间冲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杨凡单手撑地,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肋下,那里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尖锐刺痛。强行引动阵法反击带来的心神负荷远超预期,此刻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鸣不止,丹田空荡得如同被彻底掏空,连维持灵胚不散的力气都快要耗尽。
但他不能倒下。
模糊的视线扫过殿堂。夜枭化成的石灰色雕像静静立在五丈外,保持着临死前惊骇欲绝的姿态,细密的裂痕已蔓延至全身,仿佛一碰就会彻底碎成齑粉。更远处,铁手瘫在墙壁凹陷处,胸膛以诡异的弧度塌陷,口鼻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暗红的血沫随着微弱的气息偶尔冒出一个气泡。而“影大人”被掩埋的那片石架废墟,此刻寂静无声,只有几缕尘埃在空气中缓慢飘浮。
危险并未解除。
杨凡用尽意志力对抗着晕厥的冲动,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用疼痛刺激着涣散的意识。他首先确认了一件事——光幕入口依旧在身后稳定存在,暗金色的波纹微微荡漾,那是此刻唯一的退路。
但就这么退走吗?
他的目光落在铁手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皮质储物袋上,又瞥向“影大人”被掩埋的废墟。筑基修士的身家,尤其是“影大人”这种血煞门执事亲信的身家,绝不会寒酸。疗伤丹药、灵石、符箓,甚至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保命之物或关于血煞门、关于黑塔的情报……这些都是他现在极度匮乏的。
更重要的是,他怀中的皮挎包里,那莫名的震动还在持续,一下,又一下,如同心跳般规律,却又带着某种急切的意味。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肋骨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先处理最近的威胁。他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铁手的方向挪去,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每移动一点距离都需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三丈的距离,足足用了二十息才抵达。
铁手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涣散,但筑基修士顽强的生命力让他仍未彻底断绝生机,胸膛还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杨凡没有犹豫,也无力犹豫。他从靴筒里摸出那柄随身的、凡铁打造的匕首——金煌刀等法器早已遗失或损坏——用尽全身力气,对准铁手咽喉,狠狠刺下。
“噗嗤。”
匕首入肉的声音沉闷而轻微。铁手身体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溅,他体内的生机似乎早已被那阵法的厚重力量震散了大半。
杨凡喘着粗气,拔出匕首,在铁手衣物上擦了擦,然后颤抖着手解下他腰间的储物袋,又摸索了一番,从其怀中找出两瓶丹药和几张皱巴巴的符箓,看也未看便塞进自己皮挎包。做完这一切,他几乎瘫软在地,不得不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积攒起一丝力气,将目光投向那片废墟。
“影大人”还活着吗?
如果活着,以对方筑基后期的修为和诡谲手段,哪怕重伤垂死,临死反扑也绝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承受的。但若不确认,就此离去,万一对方未死,日后必是心腹大患。
杨凡的眼神闪烁不定。谨慎的天性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但理智又提醒他必须斩草除根。他看了一眼手中凡铁匕首,又感受了一下空空如也的丹田和仿佛要散架的身体……最终,求生的欲望压过了一切。
不能冒险。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命,恢复一点行动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至于“影大人”,就赌他被那阵法反击和石架掩埋,已然毙命!
他不再犹豫,强撑着站起身,踉跄着向光幕入口挪去。经过夜枭的石像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对掉落在地、泛着幽蓝光泽的短刺上。犹豫了一瞬,他还是弯腰捡起,入手冰凉沉重,材质非凡。也一并塞进皮挎包。
怀中的震动似乎因为他靠近光幕而变得更加明显了。他一边挪动,一边用最后一点神识探入皮挎包,寻找震动的源头。不是黑铁片,不是刚收获的储物袋,也不是那些符箓丹药……是更深处的角落,一个被他几乎遗忘的油布小包。
那是……在鬼哭峡祭坛上,趁乱夺取那黑铁片核心残片时,顺手从祭坛边缘抓起的一把灰扑扑的、像是泥土又像是石粉的颗粒?当时情势危急,他只觉那东西与黑铁片放在一起,或许有用,便胡乱包了起来塞进挎包最底层,之后一连串变故,早将其抛之脑后。
此刻,这包不起眼的“石粉”,正在油布包内微微震颤,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与怀中铁盒(若在)以及这殿堂灵力隐隐呼应着的、同源但更加晦涩古老的气息。
杨凡心中一动,但此刻无暇细究。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力气,一步踏入了荡漾的暗金光幕。
穿过光幕的滞涩感传来,眼前景象变回漆黑狭窄的通道。几乎在他身影消失在光幕后的同一时间——
殿堂内,那片掩埋“影大人”的废墟边缘,几块碎石轻轻滑落。
一只苍白、染血、微微颤抖的手,从碎石缝隙中缓缓伸了出来。手指痉挛般抓握了一下,指甲抠进地面坚硬的石板,留下几道浅白的划痕。
***
山神庙的篝火只剩下零星几点暗红的炭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明明灭灭,如同垂死野兽的眼。寒气从破败的庙门、墙缝、坍塌的屋顶灌进来,让裹着单薄衣服的刘掌柜瑟瑟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韩勇抱着刀,背靠着一根勉强还算完好的柱子,眼皮低垂,却始终留着一线缝隙,警惕着庙内庙外的任何动静。吴锋坐在离庙门最近的位置,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传递信息的骨片,目光时不时瞥向外面的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韩老鬼盘膝坐在最里侧,背靠冰冷的泥塑神台。他闭着眼,似乎是在调息,但微微颤抖的眼睫和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怀中的铁盒紧贴着胸膛,那阵突如其来的、持续了约莫半盏茶时间的温热感已经褪去,但余温仿佛还烙在皮肤上,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他反复权衡着白面具人提出的交易。交出祖传之物,换取庇护和资源,看似是目前最理智、甚至是唯一的选择。韩家已风雨飘摇,老家主重伤闭关,三长老叛变勾结外敌,强敌环伺,他们这几人如丧家之犬,带着这明显是祸源的东西,能逃到哪里去?又能逃多久?
理智一遍遍说服他,但内心深处,属于韩家子弟的那份骄傲与责任,却像针一样刺着他。这东西,或许关系着韩家起源的秘密,关系着那个传说中的“地枢秘藏”,就这么交出去,他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父亲、去见历代家主?
可是……活着,才有将来。若是连命都没了,守着这死物又有何用?刘掌柜、韩勇,这些忠于韩家、一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人,又该怎么办?
两种念头激烈交锋,让他心乱如麻。
就在他心绪翻腾到极点时,庙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
韩勇瞬间睁大眼睛,手按上了刀柄。吴锋也倏然站起,眼神锐利地看向庙门方向。刘掌柜吓得往后缩了缩。
脚步声在庙门外停住。
“月落星沉三更后。”白面具人那嘶哑低沉的声音准时响起,穿透黎明前的寂静。
吴锋松了口气,应道:“风起云涌五更前。”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先生,他们已有决断。”
庙门被推开,白面具人独自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宽大斗篷,纯白面具在昏暗的炭火余光下显得有些诡异。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韩老鬼身上,或者说,落在他怀中的位置。
“韩管事,考虑得如何?”白面具人开门见山,声音听不出情绪。
韩老鬼缓缓睁开眼,眼神疲惫却坚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个在心底反复碾压了无数遍的决定说了出来:“东西,可以交给先生。但我们需要先生确保以下几点。”
“说。”
“第一,必须确保我们四人安全离开流云城地界,并得到至少三个月的绝对安全庇护,期间提供必要的疗伤丹药和修行资源。”
“可以。”
“第二,报酬需包括五千中品灵石,以及等值于两千灵石的筑基期适用丹药、符箓材料。”
白面具人略微沉默,似乎在评估,随后点头:“可以。但丹药符箓的种类需由我们提供列表选择。”
“第三,”韩老鬼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将来……若将来韩家度过此劫,我们需要时,先生需提供关于此物所涉及秘密的、不危及先生自身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的情报信息。”
这个条件有些模糊,也留下了余地。白面具人盯着韩老鬼看了几息,缓缓道:“可以。仅限于不涉及先生核心利益的情报分享。”
韩老鬼知道这已是对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不再犹豫,双手有些颤抖地捧起怀中的黑色铁盒,递向前。
白面具人上前一步,接过铁盒。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铁质外壳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他没有立刻打开检查,而是从斗篷下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看似普通的灰色布袋,将铁盒装入其中,然后束紧袋口,贴上两张闪烁着微光的封禁符箓。
“交易达成。”白面具人将布袋收好,随后从怀中取出两个储物袋,放在地上。“这个蓝色储物袋里,是五千中品灵石。这个褐色储物袋里,是第一批丹药和基础符箓材料,以及三张‘匿息符’和一张标注了安全路线及临时落脚点的地图。按照地图指示,今日午时之前,你们可抵达第一个安全屋,那里会有人接应,并提供后续安排。”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韩老鬼示意韩勇上前检查。韩勇小心地拿起两个储物袋,神识探入,片刻后对韩老鬼点了点头,确认数目和物品基本无误。
“多谢。”韩老鬼涩声道,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挖走了一块。
白面具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向庙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略微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用那嘶哑的声音补充了一句:“最近流云城不太平,尤其古城区一带。若无事,尽早离开。地图上的路线是安全的,但莫要耽搁。”
说完,他的身影便没入门外浓郁的黑暗之中,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不见。
庙内一片寂静。交易顺利得超乎想象,但四人心中却没有多少轻松之感。
吴锋走过去,重新掩上破败的庙门,转身道:“先生一向守信。既然东西收了,报酬给了,就会履行承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按地图指示离开。”
韩老鬼默默点头,在韩勇的搀扶下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给予他们短暂喘息却又让他们失去重要之物的破庙,眼神复杂。
“走吧。”
四人收拾起简单的行囊,揣好储物袋,踩熄了最后的炭火,悄然离开了山神庙,向着地图上标注的东北方向,隐入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
山神庙后方那片乱石嶙峋的荒坡上,一道几乎与岩石融为一体的黑影,缓缓睁开了眼睛。那黑影披着与夜色无异的斗篷,手中托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古镜,镜面光滑,此刻正倒映着庙宇的轮廓,以及刚刚离去的、韩老鬼四人模糊的背影。
黑影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铁盒……地枢信物……终于‘送’出去了。” 黑影低声自语,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先生’想必会很满意。接下来,就看鱼儿,会不会顺着放好的饵,游向该去的地方了。”
他收起古镜,身形如同融化般,悄无声息地沉入身下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远处天际,第一缕微弱的曦光,正试图刺破厚重的云层。
漫长而凶险的一夜,似乎即将过去。
但新的棋局,仿佛才刚刚摆好棋子。
***
黑塔,通道内。
杨凡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从光幕出来到这相对安全的角落,不过短短几十步距离,却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生命力。汗水混合着血污浸透了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他不敢停留太久。石甲还在外面,殿堂内的巨响和波动不可能不被察觉。他必须尽快恢复一点行动力,找到更隐蔽的地方,或者……设法离开黑塔。
颤抖着手,他先拿出从铁手那里得来的丹药瓶。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药香散出,带着淡淡的血腥气——是血煞门常用的“血髓丹”,药效猛烈,能快速激发气血、恢复部分真元,但副作用不小,会损伤经脉根基。若是平时,杨凡绝不会轻易服用。但现在,顾不得了。
他倒出一颗龙眼大小、色泽暗红的丹药,毫不犹豫地吞服下去。丹药入腹,瞬间化作一股灼热狂暴的洪流,冲向四肢百骸!剧痛传来,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脉里穿行,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横的力量感,强行驱散了部分虚弱,丹田内那几乎熄灭的真元火星,也在这股外力的刺激下,猛地窜起了一小簇火苗。
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他能动了,能勉强调动一丝真元了。
他立刻运转《冰心诀》,竭力平复“血髓丹”带来的狂暴药力和经脉刺痛,同时将恢复的这丝真元小心翼翼地在主要经脉中运转,滋养伤处,镇压翻腾的气血。
做完这些,他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皮挎包底层,那个正在持续震动的油布小包上。
他取出小包,解开。里面果然是在鬼哭峡祭坛顺手抓取的那把灰扑扑的颗粒。在塔外时尚且看不出异常,但在此刻黑塔内部,在这充满同源灵力的环境中,这些颗粒正散发着微弱的、与殿堂纹路和怀中(若在)黑铁片频率隐隐契合的灵光。颗粒非金非石,质地奇异,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这是……祭坛上,用来滋养或封印那邪灵核心和黑铁片的‘介质’?”杨凡心中推测,“沾染了地枢宗遗迹的气息,甚至可能是某种阵法基材的碎末……”
他尝试着分出一缕微弱的神识,探入其中一颗颗粒。
瞬间,一股破碎、混乱、却又无比古老的画面和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他的识海!
残破的巨城在星空中崩塌……无数身着古朴服饰的修士在怒吼中化作光点……巨大的、铭刻着山岳与星辰图案的印章轰然碎裂……一张横跨虚空的巨大阵图被无形的力量撕裂,碎片洒落诸界……最后,是一声充满了无尽悲怆与不甘的叹息,仿佛穿越了万古时空,直接响彻在他的神魂深处:
“地枢……不灭……薪火……藏真……”
信息碎片零散而模糊,带来的冲击却让杨凡本就虚弱的神识一阵剧痛,险些昏厥过去。他连忙切断联系,额头上冷汗涔涔。
但这些碎片信息,已经足够让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地枢宗……果然是一个曾经辉煌无比的古老宗门,其覆灭似乎涉及星空层面的可怕变故。那碎裂的印章,是否与韩老鬼铁盒中的石印有关?那张被撕裂的阵图……难道就是“芥子藏真”的蓝图?
而手中这些颗粒,恐怕不仅仅是介质那么简单。它们很可能承载了地枢宗覆灭时,某些核心之地崩碎后的“尘埃”,蕴含着那个时代最本源的灵力印记和信息残片!在黑塔这个同源环境中,它们被激活了!
就在他心神剧震,努力消化这些惊人信息时——
通道前方,通往光幕殿堂的那个拐角处,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石壁的窸窣声。
有人来了!
不是从身后(塔基裂缝方向),而是从前面……是石甲?还是……“影大人”没死,追出来了?
杨凡浑身汗毛倒竖,刚刚因丹药恢复的一丝力气瞬间绷紧。他屏住呼吸,将身体尽可能缩进墙壁的阴影凹陷处,右手死死扣住了那包仍在微微震颤的奇异颗粒,左手则握紧了从夜枭那里捡来的幽蓝短刺。
冰冷的杀意,混合着黑塔深处陈腐的气息,在狭窄的通道中,再次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