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离去后带来的无形压力,如同黏稠的沼泽雾气,久久萦绕在乙七房内,驱之不散。顾诚虽然虚弱,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杨凡回来时那比平日更加沉凝的神色,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高阶修士探查的隐晦波动。他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浅灰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抿得发白。他知道,自己不仅是累赘,更可能已经成了招灾引祸的源头。
杨凡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在桌边坐下,取出那枚得自阴风谷的虚空晶核碎片,置于掌心,却没有立刻研究,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它冰凉粗糙的表面。碎片不过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却在客栈昏黄的灯光下,隐隐折射出一种极其内敛、仿佛能将光线都吸入其中的深邃乌光。触感非金非玉,沉重异常,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周围空间隐隐排斥又吸引的矛盾感。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雾陵夜晚特有的、模糊不清的远处喧哗。
良久,杨凡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那个‘七爷’,筑基中期以上的修为,身边的老仆气息更沉,恐怕接近筑基后期。他们在打听阴风谷的幸存者和流出的古阵物品。”他没有看顾诚,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
顾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是晚辈……连累了前辈。若非为了救我……”
“现在说这些无益。”杨凡打断他,目光终于从晶核碎片上移开,落在顾诚苍白的侧脸上,“我救你,自有我的考量。如今局面虽险,却也未必是死局。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能在更大的麻烦找上门之前,掌握足够的信息和力量。”
他顿了顿,继续道:“血匕在明,手段直接狠辣,但目标明确,主要是你,或者说是你玄阴教弟子的身份。而这位‘七爷’……目的更深,图谋更大,也更危险。他们能这么快将注意力投向雾陵,甚至可能怀疑到我头上,说明阴风谷之事牵扯的利益,远超你我之前的预估。”
顾诚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与一丝希冀:“前辈,那我们……该怎么办?离开雾陵吗?可我的伤势……”
“离开是必然的,但不是现在。”杨凡摇头,“你伤势未愈,我状态也未复,贸然进入沼泽,风险更大。况且,我们对断魂崖的最新情况、对那‘七爷’的底细、对离开黑沼泽的安全路径,都一无所知。盲目行动,等于自投罗网。”
他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这是他在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我们需要时间,也需要信息。在客栈里,我们至少还有这层简陋的屏障。外面,血匕和‘七爷’的人眼线众多,但雾陵自有其混乱的规则,他们也不敢肆无忌惮地一家家搜查,尤其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前辈的意思是……我们暂时按兵不动,暗中准备?”顾诚若有所悟。
“不错。”杨凡点头,“接下来的几天,你全力调养,争取尽快恢复基本的行动能力。我会设法获取一些必要的情报,同时……”他目光再次落在掌心的虚空晶核碎片上,眼神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研究一下我们手中的‘筹码’。”
他所说的筹码,显然不止这晶核碎片,还包括那面破损的幽冥镜,以及……顾诚的冰魄傀囊所代表的、可能存在的玄阴教(或顾家)传承线索。这些东西,既是烫手山芋,也可能是在绝境中翻盘的钥匙。
接下来的两天,乙七房仿佛成了雾陵喧嚣中的一座孤岛。杨凡和顾诚几乎足不出户,全力恢复与准备。
顾诚的伤势在地脉灵乳残余药力和自身功法的努力运转下,以惊人的速度好转。虽然距离痊愈尚早,脏腑和经脉的隐痛依旧存在,失血导致的虚弱也需时日弥补,但至少已经可以自由行动,运转法力也无大碍。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盘膝调息,偶尔会拿出那冰魄傀囊,以微弱的冰蓝色灵力温养,神情专注,眉头微蹙,似乎在尝试理解或沟通什么。杨凡没有打扰他,只是暗中留意。
杨凡自己的恢复则要慢一些。内伤涉及脏腑与经脉的根本,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能依靠《地煞镇岳功》和玉髓丹的药力缓慢滋养。真元的恢复在灵石和丹药的辅助下倒是快了不少,两天时间,已恢复到接近四成。神识的损耗恢复最慢,依旧只有七成左右,且不敢轻易外放探查,以免引起有心人注意。
他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研究虚空晶核碎片上。
他没有贸然以神识或真元直接冲击碎片内部。根据《虚空阵道》传承中关于虚空晶核的零星记载,此物结构极其稳定且内蕴狂暴的空间本源之力,若处理不当,轻则神识受损,重则可能引发小范围空间塌陷,后果不堪设想。
他采用的是最笨拙、却也最稳妥的方法——以自身对空间波动的感悟,结合从空蝉石碎屑和石片刻痕中解析出的古传送阵符文韵律,去“聆听”和“感应”碎片本身自然散发的、极其微弱的空间波动。
他将碎片置于一个临时布置的、具有微弱聚灵和稳定效果的简易小阵中央,自己则盘坐于阵前,双目微阖,将心神沉入一种空灵的“映照”状态。神识不再外放,而是如同内敛的湖面,倒映着碎片周围那微不可察的空间涟漪。
起初,一片混沌。碎片如同最深沉的黑洞,只散发出极其微弱的、仿佛背景噪音般的空间扰动,杂乱无章,难以解读。
杨凡不急不躁,如同最耐心的垂钓者,将自身对“青玄戊土煞罡”中那丝空间稳固意境的感悟,以及对古阵符文结构的理解,化作一根无形的“丝线”,缓缓地、轻柔地探向那些杂乱波动的深处,尝试寻找其内在的规律或“节点”。
这是一个水磨工夫,极其消耗心神。往往枯坐数个时辰,也只能捕捉到一丝半缕稍显有序的波动片段。但杨凡乐此不疲,他将这些片段牢牢记住,在识海中反复推演、拼接。
随着感应的深入,他渐渐有了一些模糊的发现。这块碎片虽然微小,但其内部似乎并非均匀一体,而是存在着某种极其精密、层层嵌套的微观结构!这些结构并非静止,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停滞的速度,进行着某种玄奥的“呼吸”或“脉动”,每一次“呼吸”,都引动着周围微空间产生极其细微的褶皱与舒展。
更令他心惊的是,在这些微观结构的某些关键“节点”处,他感应到了极其淡薄、却与他从空蝉石中解析出的古传送阵防护符文,有着惊人相似性的“印记”残留!仿佛这块碎片,曾经是那座古传送阵核心的一部分,其上天然生成或被后天铭刻了与古阵同源的空间法则烙印!
这个发现让杨凡精神大振!这意味着,研究这块碎片,不仅能帮助他理解更精微的空间结构,甚至可能从中逆推出古传送阵核心的某些关键符文或能量运转模式!这对他修炼《虚空阵道》,乃至未来尝试修复或建造传送阵,都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
在研究的间隙,杨凡也会取出那面破损的幽冥镜观察。镜子上的裂纹触目惊心,镜面灵光黯淡,仿佛随时会彻底碎裂。但偶尔,当他的神识扫过镜面时,那些裂纹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虚空晶核碎片同源的深蓝色幽光,只是更加混乱、更加不稳定。这印证了他的猜想,幽冥镜确实与古传送阵核心(很可能就是虚空晶核)有密切关联,或许是激活或引导其力量的钥匙之一。
到了第三天傍晚,杨凡的研究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在一次长时间的深度感应中,当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碎片那玄奥的微观“呼吸”韵律时,他无意中将自身“青玄戊土煞罡”中蕴含的那一丝空间稳固意境,以极其微弱的频率,与碎片某个关键节点的“脉动”产生了同步!
嗡!
掌心的虚空晶核碎片,竟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紧接着,一点米粒大小、深邃如最纯净夜空、却又仿佛蕴含着星辰生灭的幽暗光点,自碎片核心处倏然亮起!这光点并不向外放射光芒,反而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将周围的光线都微微扭曲、吸纳,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而古老的空间本源气息!
与此同时,杨凡感到自己那缕与碎片同步的煞罡,仿佛被那幽暗光点“捕捉”或“共鸣”,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冰凉与空寂意境的奇异能量,顺着煞罡与心神的联系,悄然反馈回来,融入他的丹田与识海!
这股能量进入丹田,他萎缩的真元湖泊竟微微一荡,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恢复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更奇妙的是,融入识海的那部分能量,让他对周围空间波动的感知,瞬间清晰敏锐了数倍!虽然只是暂时的,且范围极小,却让他有种拨云见日、洞察秋毫的错觉!
“这是……空间本源之力的反馈?!”杨凡心中剧震,连忙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切断了那丝同步。幽暗光点迅速黯淡下去,碎片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但丹田与识海中的变化却是真实的。虽然反馈的能量微乎其微,效果也极其短暂,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直接汲取和感悟空间本源之力的大门!尽管目前看来,这种方式效率极低,且似乎需要他对空间意境的理解与碎片内部韵律达到高度共鸣才能触发,但这无疑是一条潜力无限的坦途!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将碎片小心收起。这次意外收获,价值无法估量。它不仅验证了碎片的研究价值,更为他指明了未来提升实力和符阵造诣的一个全新方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有节奏的叩门声,三长两短。
杨凡眼神一凝,示意顾诚噤声,自己则悄然移至门边,神识透过门上的预警禁制,谨慎地向外探去。
门外,站着的是客栈那个面相憨厚的小伙计阿福,他手里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两碗新的清瘴汤和食物,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局促的笑容,眼神却似乎比平时多了点什么,飞快地扫了一眼门缝。
“客官,您要的汤和吃食送来了。”阿福压低声音道。
杨凡没有立刻开门,只是隔着门,用沙哑的声音道:“放在门口即可。”
“好嘞!”阿福应了一声,弯腰将木盘放在门口地上,动作间,似乎有一张折叠得极小、颜色与木板几乎无异的粗糙纸条,从他袖口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木盘边缘,被碗底轻轻压住。
做完这一切,阿福直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对着门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离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杨凡静静等待了片刻,确认再无异常,才快速开门,将木盘端了进来,同时指尖一勾,那张不起眼的纸条便落入他手中。
纸条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如同孩童涂鸦般的小字,用的是修仙界底层散修间流传的某种暗语变体:
“鬼市,子时三刻,‘哑巴’摊位,有断崖硬骨消息,价高,险。”
杨凡眼中精光一闪。鬼市?哑巴?断崖硬骨消息?
看来,他等待的“信息”,自己找上门来了。只是这传递信息的方式和内容,都透着一股子诡异与危险的气息。
他看了一眼窗外,雾陵的夜晚,灰雾更浓,灯火阑珊。
子时三刻,鬼市……是机遇,还是另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