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将熄，噼啪一声轻响炸开余烬。
陈浔猛然睁眼，脊背撞上土墙，肩头残留的寒意还未散去。他低头看手，掌心仍紧握着那柄残剑的剑鞘，指节发白。屋内昏暗，晨光从窗缝渗入，照在药炉上，铜罐边缘结了一圈薄霜，炉底红炭只剩几点微光。
他松开剑，揉了揉太阳穴，起身走到床边。
女子仍躺着，呼吸平稳，唇色泛红，蒙眼绸带未动。昨夜风雪封门，她却像沉在深水里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喘了一口气。陈浔没叫她，转身揭开药罐盖子，一股苦涩药香扑面而来，汤汁已冷，底部沉淀着黑褐色药渣。
他用木勺拨弄，忽然指尖触到三颗硬物。
青灰色，拇指大小，表面布满细密纹路，像是剑刃划出的刻痕，一圈圈螺旋而上。他捞出来放在掌心，丹药微烫，仿佛有热流在内部游走。
这不是药材。
他盯着那三颗丹药，眉头拧紧。昨晚煎的是当归、黄芪、茯苓，都是温补气血的寻常药，绝不会生出这种东西。是她体内排出来的？还是藏在衣襟里被药力逼出？
正想着，床上传来细微动静。
女子睫毛轻颤，喉间滚动了一下，随即咳出一口血沫，落在棉被上，猩红刺目。
陈浔立刻放下丹药，端起桌上的清水递过去。她没有伸手，只是微微侧脸，嘴唇贴着杯沿抿了一口，又咳了两声，气息比先前稳了些。
“你醒了。”他说，声音低哑。
她没回答，头缓缓转向屋角，那里放着残剑。“青冥……还在？”
陈浔一怔，“在。”
“好。”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像是放下心来。
陈浔重新拿起那三颗丹药，递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她没看，指尖却抬起，悬在丹药上方半寸处。忽然，一道金光自她指缝溢出，如丝线缠绕药丸，整颗丹药随之震颤，剑纹竟泛起淡淡银芒。
“洗髓丹。”她声音很轻，却清晰，“能洗凡胎浊骨，启修行之基。”
陈浔瞳孔微缩。
她继续道：“我被劫后重伤，神识溃散，靠它吊命三年。昨夜你煎药时以火引气，反倒催动了药性，将它从经脉深处逼了出来。”
陈浔沉默片刻，“你是什么人？”
“澹台静。”她说，“曾为长生一族圣女，二十年前遭难，双目尽毁，记忆残缺。此剑封我神识，也护我性命。”
陈浔目光扫过那柄残剑——锈迹斑斑，符纸褪色，怎么看都不像传说中的仙家兵器。可昨夜它无风自动，今晨又随她言语共鸣，绝非凡物。
“你说修行？”他问。
“凡人筋骨闭塞，气血滞涩，终其一生不过百斤之力。”她抬手，金光流转于指尖，“修行者炼气入体，通经活络，三月可跃房梁，半年能断铁石，三年有望踏入门径。”
陈浔低头看着手中的丹药。三年苦修可省？他采药爬山摔断过腿，扛柴压弯过腰，知道力气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若真有捷径，为何天下人皆凡夫？
“有毒么？”他问。
“若有毒，我早已死在雪中。”她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你救我一命，我不害你。”
陈浔盯着她蒙眼的绸带。她看不见，却能感知他的动作，能说出剑名，能辨丹药真伪。昨夜他叩窗模仿鸟鸣，她便知方位；今晨他未开口，她已察觉他手中有物。
他慢慢将一颗丹药放回木盒，另两颗揣进怀里。
“你不服？”她问。
“还没想好。”他说。
“服下后会痛。”她低声，“如万针穿骨，烈火焚身，撑过去才算开始。”
陈浔看向窗外。天已亮，雪停了，院中脚印被新雪半掩。他本以为昨夜背她回来，不过是尽了良心事。可现在，这屋子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填满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不想成仙，也不想打架。他只想活下去，安稳地活下去。
可眼前的一切，已不容他退回去。
“你为何被人追杀？”他问。
“圣女之位空悬，族中纷争不休。”她靠在床头，语气平静，“有人要我死，有人要我归。”
陈浔冷笑：“所以你是块骨头，狗抢来抢去？”
她没生气，反而轻声道：“你也一样。你以为自己是个采药的孤儿，其实你早被卷进来了。昨夜那场雪，不是偶然。”
陈浔眼神一凛。
就在此时——
“砰！”
院门猛地被撞开，木栓断裂，门板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陈浔瞬间抓起残剑，一步跨到门前，挡在床前。剑未出鞘，但他已摆出迎敌之势。
门外雪地上倒着一个人，灰布短打，胸口染血，腰间挂着个小布包，里面零碎物件洒了一地。那人挣扎了一下，抬手想撑起身子，又重重跌下。
“救……”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便没了声息。
屋内寂静。
陈浔握剑不动，目光死死盯住门口。
澹台静坐在床上，蒙眼绸带无风自动，微微扬起，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抬起手，指尖金光再次浮现，顺着空气蔓延至门框边缘，忽地一颤。
“杀意未散。”她低语，“不止一人。”
陈浔没回头，只低声问：“谁来的？”
“穿灰衣的是货郎，三天前在北岭遇劫。”她顿了顿，“另一个……藏在屋后檐下，手里有刀。”
陈浔缓缓吐出一口气，左手将丹药按进怀中，右手握紧残剑，指节咔响。
他没动，也没有喊话。
屋外雪地上的货郎一动不动，屋后檐角积雪微塌，一片雪花无声滑落。
陈浔的目光落在门槛上，那里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是从外侧被利器划开的。不是撞开的门，是先割断门栓，再故意撞出声响。
诱饵。
他慢慢屈膝，重心下沉，剑尖垂地，离鞘三寸。
澹台静靠在床沿，手指轻抚膝盖，金光在指尖凝聚成一点，像随时会弹射而出的星火。
门外，风吹雪粒打在断门上，沙沙作响。
屋后檐下，一只黑色鹿皮靴轻轻挪动，踩碎了瓦片边缘的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