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的“弹性”处理,似乎并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恶果。
青岚县方面对补偿方案顺利获批表现得十分满意,马书记甚至特意掐着叶凡午休的间隙打来电话,语气里的热络比以往更甚几分,话里话外都在强调后续工程推进定会全力配合,绝不会拖半点后腿。
项目办内部的具体经办人员也暗自松了口气,私下里议论时,都觉得叶主任并非是那种死守规矩、不近人情的“铁板一块”,做事懂得留有余地。
这种“皆大欢喜”的假象,像一锅不烫不凉的温水,悄无声息地包裹着叶凡的神经。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桌上那份签过字的补偿方案,竟隐隐生出一种错觉——或许之前的自己,确实有些过于“理想化”和“刻板”了。在这盘根错节的体制里,完全的不妥协、硬碰硬,或许真的寸步难行。偶尔的变通,只要守住大的底线,似乎也无伤大雅。
周远山像是精准捕捉到了叶凡心态的微妙变化,行事风格也随之调整。他不再贸然送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礼品,转而换了一种更隐蔽、更讨巧的方式。
先是通过一位相熟的老领导牵线,向叶凡推荐了一位据说在业内极其可靠的资深会计师,特意强调这位会计师擅长个人税务规划与合法合规理财,“都是按政策来,绝不碰红线,纯粹是帮叶主任打理一下闲置资金,让钱生钱”。接着,他又时不时给叶凡的私人微信发来一些文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幕,而是经过精心筛选的宏观经济研判报告、行业发展前瞻分析,都是些市面上难寻的内部参考信息,美其名曰“帮叶主任拓宽视野,方便日后决策”。
这些举动,都精准地游走在规则的边缘。提供的都是无形的、难以界定性质的“帮助”或“信息”,既算不上行贿,也够不上违规,却又实实在在地传递着示好的信号。
叶凡内心深处的警惕弦,始终没有完全放松。他没有接受那位会计师的服务,也只是随手将那些参考资料存进文件夹,很少真正翻阅。但偶尔静下来想想,又会觉得周远山确实比那些只知道提着烟酒现金、蛮干围猎的商人“高明”得多,懂得把握分寸,也懂得尊重底线。他在拒绝与接受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察觉到一丝不妥,便立刻竖起一道坚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真正让他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泥潭,难以抽身的,是吴骏厅长的一次“私人求助”。
那天下午,叶凡刚开完一个协调会,正准备回办公室整理会议纪要,吴骏却在走廊尽头叫住了他。这位平日里总是面带笑容、处事圆滑的厅长,此刻脸上带着几分罕见的难色,搓着手,语气也放得格外低姿态。
“叶凡啊,有件私事,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吴骏领着他走到僻静的楼梯间,声音压得更低,“我有个远房侄子,学的是工程管理,今年刚毕业,找工作碰了不少壁。听说你们项目办下面委托管理的那个工程公司,最近还在招人?你看能不能……给孩子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不用特殊照顾,只要给个面试机会就行,成不成全看他自己的本事。”
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递个话、给个面试名额;说小也不小,毕竟叶凡上任之初,就给项目办和下属单位定下过铁规矩——招聘录用一律公开透明,杜绝任何形式的打招呼、递条子。
吴骏显然是摸透了叶凡的顾虑,特意把“公平竞争”四个字咬得很重,姿态放得极低,半点没有厅级领导的架子,反倒像是个求人的普通长辈。
叶凡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站在楼梯间,指尖微微发凉,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想起自己在那次招标风波后,陷入的那段孤立无援的日子——厅里不少人避之不及,唯有吴骏,还愿意时不时找他喝杯茶,聊几句工作上的事,提点一些体制内的人情世故。那些“专业交流”和“善意提醒”,此刻都变成了沉甸甸的人情债,压在他的心头。
一种“投桃报李”的念头,夹杂着不愿再轻易得罪人的微妙心态,渐渐占了上风。他太清楚,在这体制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更何况,对方只是要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听起来,似乎并不算违背原则。
沉默了半晌,叶凡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吴厅长,您别这么说。这样吧,我把那家公司的招聘信息链接发您,让令侄按照正规渠道投递简历。我们人事部门那边,会按程序筛选的。”
他没有动用自己的权力,直接给下属单位打招呼安排;也没有明确承诺什么。但这话里的门道,在体制内浸淫多年的吴骏听得懂,下属单位的人事部门更听得懂——这是默许,也是关照。
叶凡知道,自己这句话出口,就等于亲手打破了自己定下的规矩。那道曾经被他视为底线的堤坝,从此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几天后,消息传来——那位“远房侄子”顺利通过了面试,被录用为工程公司的项目助理。至于面试过程中,他的背景是否被特殊关照,叶凡没有去问,也不愿深究。他怕听到答案,怕戳破那层“公平竞争”的窗户纸。
吴骏再次打来电话表示感谢时,语气里的欣喜和亲近几乎要溢出听筒。叶凡握着手机,嘴上说着“应该的”“年轻人有本事”,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拽住了脚踝,沉甸甸的,透着一股陷入泥沼的无力感。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楼下车水马龙,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回头望去,仿佛能看见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从坚守野猪岭生态红线时的寸步不让,到青岚县补偿款的“弹性处理”,再到如今,为了人情打破自己定下的规矩。
一步,又一步。他已经在“弹性”“平衡”“人情”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一步步远离了最初那片由纯粹规则构筑的坚硬河岸。
淤泥已经没过了脚踝,冰冷而黏稠,想要拔出来,已是千难万难。
叶凡没有察觉到,此刻,在办公楼的某个阴暗角落里,一双阴冷的眼睛,正隔着玻璃窗,死死地注视着他的身影。那双眼睛的主人,正耐心地收集着他在泥潭中留下的每一个脚印,像一个等待猎物落网的猎手,静候着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最佳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