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在刘斌脸上,像盖了一层金纱。可他一点不觉得暖。他站在高处,背对营地,影子很长,落在烧黑的地面上。他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
风突然停了。
空气不动了,灰烬浮在半空。山谷里很安静。能听见血从断剑上滴下来的声音,也能听见小石头滚下坡的响动。地上有打斗过的痕迹。地面裂开,像蜘蛛网。焦土冒着烟,地上有干掉的血,颜色发黑。几把坏掉的武器散在地上,有的断了,有的弯了,刀上有奇怪的黏液。
有人在收拾东西。
几个活下来的人走来走去,动作很慢。他们把尸体搬走,用布包好同伴的身体,抬去后面的火葬坑。没人哭,也没说话。太累了,再开口可能就会倒下。一个人蹲着扑火,手里抓沙土撒在火上。“嗤”的一声,火灭了,像在小声说话。
林三坐在一块炸裂的大石头上,手里握着一把刀。
这把刀窄长,有点弯,颜色发黑。刀柄上缠着红布,已经褪色。刀上有好几道划痕,最深的一道快把刀劈成两半。刀边发黑,是昨晚用诗魂烧过留下的印子。他盯着那道裂口看,好像还能看见自己砍破敌人护甲的那一瞬间。他的手很紧,指节发白,青筋凸起。但他整个人很静,像要爆发前的山。
他没动。
赵七走过来,脚步很轻。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声。他穿着旧皮甲,肩膀有个洞,是被灵流烧的。左耳少了一块,也是前几天伤的。他在林三面前停下,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递出一个水袋。
林三没接。
“阿岩醒了。”赵七说,声音哑,“但说不出话。”
林三抬头看他。
赵七继续说:“沈九守着他。铜镜还能用,但得省着点。再催一次,可能就坏了。”
林三慢慢点头,把刀插回鞘里。金属摩擦的声音很刺耳。他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动作慢,但很坚决。
远处高处站着一个人,是刘斌。
他已经站了很久。太阳都快落山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问。他是这支队伍的老大,不是因为谁封的,也不是因为资格老。是因为每次到了绝路,他都能做出最狠但也最对的选择。他曾下令烧掉救不回来的队友,也亲手砍断过连山的铁链,让追兵掉进深渊。他不是冷血,他知道——活着的人必须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秦猛走过去。
他还走得不太稳,右臂包着布,渗出血。这是昨晚打主源体时受的伤,骨头裂了,筋也伤了。要不是沈九用琴声稳住气血,这条胳膊就废了。他每走一步,肩膀都在抖,但他没停下。走到刘斌身边,靠在石头上喘气。
“你还撑得住吗?”秦猛问,声音低。
刘斌没回头,眼睛看着北边。
“地下的灵流不对。”他说,语气平,但有点警觉。
秦猛皱眉:“我知道。陈默看了地脉图,说北边三百里有东西在动。不是自然的,像是……阵法要醒了。”
刘斌抬起左手,在掌心划了一道。
血立刻流出来,很红。他蹲下,用血在地上画符。线条复杂,一笔不错,像练过很多遍。画完后,地面轻轻震动,灰尘扬起,空中出现模糊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条很深的裂缝,两边岩壁像刀切的一样。中间有座黑色石台,上面刻着扭曲的文字。那些字不像现在的诗文,更像是由痛苦写成的。石台一闪一闪,像在呼吸。黑气从底下冒出来,顺着地面爬,一直连到他们刚才战斗的地方。
“主源体的力量是从这里来的。”刘斌说,声音沉。
秦猛盯着看,脸色变了:“这不是普通阵法。这东西……会吸人的诗魂。我昨晚感觉有一股力把我往里拉,差点把自己的‘意’丢了。”
“陈默认出来了。”刘斌低头说,“叫‘葬诗台’。古书提过一次,说是关堕落诗修的地方。谁碰谁死,连魂都会被炼成养料。”
“那你打算怎么办?”秦猛转头问他。
刘斌没说话,还是看着北边。
天边开始变色。原本淡红的云突然变深,成了紫红,又变暗褐,最后接近墨黑带血的颜色。这不是晚霞,是警告。天地变色,说明更大的灾难要来了。
苏兰也走过来了。
她肩上的刀还在滴水,刚洗完。刀宽,背上有齿,专门用来砍灵体。她扎着马尾,脸上有伤,眼神很利。她站到刘斌旁边,直接问:“你要去?”
刘斌点头。
“那我跟你去。”
“不是让你表忠心。”刘斌看他,“去了可能回不来。你想清楚。”
“我想好了。”苏兰站直,“我不怕死。我怕留在这里,看着下一个主源体再来杀我们。我们已经死了十七个人。我不想再看别人在我眼前化成灰。”
赵七也来了,冷笑一声:“反正营地也没啥了。火油烧光了,箭也没几支。留下也是等死,不如拼一把。”
沈九背着琴走来。
那是一张破旧的古琴,断了一根弦,木头裂了,漆掉了。琴肚里有血迹——是他用自己的血养的。他没说话,把手放在刘斌肩上,轻轻按了一下。手很冷,但让人安心。
陈默抱着一堆纸跑过来,满头汗,喘得厉害:“找到了!”他喊,“祭坛的结构有记录,虽然不全,但能推一部分。它靠吃诗魂运转。每杀一个诗修,就更强一分。如果我们不去毁它,下次来的就不只是主源体,而是整个北境的诗人,都会被抽干。”
刘斌听完,弯腰捡起一块石头。
他握紧石头,用力一捏,石头在他手里变成粉末,从指缝漏下去。
“我们六个去。”他说,声音不大,但压住了所有声音,“其他人守营地。这次不是防守,是直接动手。”
“什么时候出发?”苏兰问。
“现在。”
没人反对。
五个人回去准备。没有告别,也没有拥抱。他们知道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有人把没写完的信扔进火堆烧了;有人把自己的刀留在床头,留给别人用;还有一个年轻队员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转身走了,再没回头。
林三回到自己的帐篷。
帐篷很小,四角钉在地上,绳子都磨毛了。他打开包袱,里面只有两块干粮,一把短刀,还有一个空瓶子。瓶子原来装着他妈给的安神药,能稳住诗魂,防止失控。现在已经没了,最后一次用是在阿岩受伤那天。
他把干粮塞进怀里,短刀别在腰后。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床铺。
那里躺过重伤的队友,现在只剩一块染血的布,铺在草垫上。风吹进来,布角轻轻飘,像在叹气。
他走出去,发现其他人都已在营地门口集合。
刘斌站在最前面,换了件深色衣服,布厚,袖口扎紧,方便行动。他手里拿着一支笔,笔杆是黑铁做的,是从死人手里抢来的。传说这支笔属于一个堕落的大宗师,能写出千行诗句当杀招,代价是命。
“都准备好了?”他问。
苏兰点头:“轻装,没多余东西。”
赵七拍拍背后的箭筒:“毒箭六支,爆弹两个。”
沈九指指耳朵:“我能听到异常动静,提前报警。”
陈默翻开本子:“我记下了所有符文路线,路上可以分析。”
林三没说话,手按在刀柄上。
刘斌看他一眼,转身出发。
六个人离开营地,走向荒原。
地面越来越硬,草越来越少。一开始还有灌木,后来连枯枝都没了。走了一个时辰,四周看不到树,只有石头和干土,像大地裂开的皮。空气里有焦味,混着一股腥气,像烂掉的墨水。
天黑了,月亮没出来。
沈九突然停下。
“等等。”他说。
其他人立刻不动,连呼吸都放轻。
“西边有动静。”沈九闭眼,手指按太阳穴,眉头皱紧,“不是活物,也不是风。像……某种声音,在地下。很低,像是……有人在念诗。”
“频率多少?”陈默赶紧拿出罗盘和本子记。
“听不清。”沈九摇头,“太远了。但它跟着我们走的方向,节奏一样。”
“继续走。”刘斌说,“小心点。”
他们又走了半个时辰。
路上遇到一条干河床,底下全是骨头。有些像动物,有些明显是人——肋骨断的角度、头骨形状都能认出来。骨头围成一个圆,中间插着半截旗杆,挂着破旗,上面有个“诗”字。
陈默蹲下看:“这不是战场留下的。”他低声说,“是标记。”
“什么意思?”林三问。
“警告。”陈默翻本子,手有点抖,“有人来过,然后死了。他们用骨头摆路标,告诉后来的人——别往前。这是一种古老仪式,死者用自己的尸骨设障,拦住活人靠近危险。”
“可我们还是要去。”苏兰冷笑。
“那就意味着,我们要踩过他们的尸骨。”陈默合上本子,“他们的警告,我们不管了。”
刘斌绕开那堆骨头,继续走。
其他人跟上。
越往北,越冷。明明是夏天,温度却降得像冬天。呼出的气变成白雾,脸上结冰。衣服边开始结霜,金属武器摸上去刺骨。
半夜,他们在一处岩缝休息。
赵七点了一小堆火,不敢太大,只够照亮脚边。火光照出几张疲惫的脸——刘斌眼窝深陷,苏兰嘴唇发紫,沈九手指一直在抖,是用感知太多的结果。
“你说那个祭坛,”林三忽然开口,声音很小,“要是我们到了,发现根本打不破呢?”
刘斌正在擦笔尖,听到这话抬头看他。
“那就炸它。”赵七咧嘴笑,露出黄牙,“不行就埋火油,炸山,把它埋了。”
“它不在山上。”陈默翻笔记,“在裂谷底,下面是空的。整座台浮在地下河上。你炸山,河水倒灌,反而激活核心——水火相撞,诗魂沸腾,它会更强。”
“那怎么办?”
“切断能量。”沈九睁眼说,“这种阵法要靠外力维持。只要找到来源,断开,就能让它停。”
“问题是,”苏兰看着火苗,声音冷静,“供能的可能是活人。我记得古书说过,‘葬诗台’要不断献祭诗修才能运行。它吃的不是灵气,是‘意’——是诗人的心血和执念。”
大家都不说话了。
火光跳了一下。
刘斌合上笔套,站起来。
“睡三个时辰。”他说,“天亮前出发。”
没人应声,但都闭上了眼。
林三靠着岩壁,没睡。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曾有个木牌,是他爸留的护身符,刻着一首短诗。现在木牌没了,只留下一道浅印,像旧疤。他睁眼,看见刘斌还站着。
刘斌望着北边的黑暗,一只手按在左臂的旧伤上。那里隐隐发热,像有什么在爬。这伤是三年前留下的,当时他强行破解一个失传阵法,被反噬。从那以后,只要灵流有变,伤口就会热,像是在报警。
凌晨,队伍再次出发。
他们穿过一片沙地,脚踩下去会陷一点。沙很细,踩实后发出“咔哒”声,像牙齿咬合。陈默说这是“诗骨沙”,是历代诗修的骨头磨成的,容易引起幻听。
走了不到十里,沈九又停下。
“不对。”他说。
“怎么了?”苏兰问。
“灵流断了。”沈九睁眼,神情严肃,“刚才还能感应到北边的波动,现在……什么都没有。像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屏蔽了。”
陈默拿出罗盘,指针乱转。
“磁场乱了。”他说,“要么是天然的,要么……是人为的。有人不想让我们靠近。”
刘斌抬头看天。
云不知什么时候聚起来了,厚厚一层压着。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地一片黑,像世界要重来一遍。
“加快速度。”他说,“它不想让我们靠近。”
他们开始小跑。
跑了半炷香时间,前面地上出现一条裂缝。
不宽,两尺左右,但很深,黑漆漆看不见底。边缘石头像被火烧过,泛白,一碰就碎。刘斌蹲下,伸手试裂缝里的空气。
热浪扑脸,带着焦味。
“下面有东西在烧。”他说。
陈默拿一张薄纸贴地面。纸很快变黑,卷边,发出“噼啪”声。
“不是普通的火。”他低声说,“是诗魂燃烧的温度。有人在下面献祭,而且……不止一个。”
赵七往后退一步:“你是说,有人在下面主动送死?”
没人回答。
刘斌站起来,看向裂缝对面。
那边地势高些,隐约有条小路通向远方。路边有块倒了一半的石碑,上面有几个字,被风吹得模糊。
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是个“诗”字,最后一笔断了,像被人一刀砍断。
他走上前。
其他人跟上。
当他们走到石碑前,沈九突然抓住刘斌手腕。
“别碰!”他急喊,“它在吸灵识!我差点被拉进去!”
刘斌已经伸手了。
指尖离石碑半寸时,突然感觉一股吸力,脑子一晕,眼前闪出许多画面——有人跪着念诗,有人割腕滴血,有人笑着跳进深渊……
他猛地收回手。
石碑闪出一道暗光,像眨了下眼。
林三后退,拔出刀。
苏兰也抽出武器。
赵七拉开弓,搭上毒箭。
陈默迅速在地上画个圈,六人站进去。
刘斌盯着石碑,呼吸变重。
他知道这东西不是死的。
它是“葬诗台”的前哨,是诱饵,是陷阱。它在等他们,等这些不肯认输的诗人,等这些不愿低头的灵魂。
他抬起手,黑铁笔尖指向石碑,慢慢落下。
笔尖碰到石碑的瞬间,石碑猛震,裂缝涌出黑雾,变成一张人脸——苍老,扭曲,眼睛空洞,嘴角却在笑。
“你们……终于来了。”声音从地下传来,沙哑,“我等了三百年。”
刘斌不动。
“你以为你能毁它?”人脸狞笑,“每个来的人,都说要毁它。可最后,他们都成了它的养料。你们的诗,你们的魂,你们的执念……都会变成它的砖。”
“你说完了?”刘斌冷冷问。
人脸大笑:“杀了我,你也逃不掉。它已经知道你们来了。它在等你们,像等一场盛宴。”
刘斌手腕一转,笔锋横扫。
一道黑痕撕裂空气,砍在石碑上。
轰!
石碑炸开,黑雾惨叫溃散。人脸消失前嘶吼:“你们……都会死——”
尘埃落下。
石碑变成粉末。
刘斌收笔,转身。
“走。”他说。
六人继续前进。
天还没亮,路还很长。
但他们知道,终点就在前面。
那座祭坛,正在等他们的诗,他们的血,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