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镇海卫时,白日里按察使司胡佥事带来的些许骚动,已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暗流。营房灯火寥落,海风穿过辕门,带着远方潮声的低语,仿佛巨兽在黑暗中不安的呼吸。
沈涵独自在静室中,对着摊开的名册抄录本和海图副本出神。烛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火苗摇曳不定。秦简去处理胡靖巡查的后续事宜了,石勇在布置对名册上本地人员的监控。此刻的安静,反倒让人心神不宁。
案上那枚从铁树暗匣中取出的象牙腰牌,在烛光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内府稽核,凭牌勘验”八个字,像八根细针,扎在心头。这腰牌代表的权限和其背后可能牵涉的皇家隐秘,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笃笃。”
极轻的叩窗声响起,三长一短。
沈涵心中一凛,手按向腰间短刃,随即又松开——这是朱四约定的暗号。他起身,推开后窗。
一道黑影如夜鸟般滑入室内,落地无声,正是朱四。他今夜未覆面巾,露出那张略显疲惫却眼神清亮的面容。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和海风特有的咸腥气。
“朱四爷。”沈涵拱手。
朱四摆了摆手,径直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些摊开的证据上。他拿起象牙腰牌,摩挲片刻,又看了看海图和名册摘要,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轻轻叹了口气。
“东西拿到了,比我预想的还多。”朱四放下腰牌,看向沈涵,“沈侍郎,你可知这腰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蛟龙’之根,深植宫闱,且极可能……直指某位天潢贵胄。”沈涵沉声道。
“天潢贵胄……”朱四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啊,天潢贵胄。这腰牌是‘内府’稽核之令,能颁发此牌的,满大明不超过五个人——宗人府宗令、几位掌管内廷事务的亲王或郡王、还有……陛下本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陛下不会自挖墙脚。宗人府宗令年迈,且与世无争。剩下有资格、有能力、也有动机的……你觉得会是谁?”
沈涵沉默。他心中早有猜测,但从朱四口中得到近乎确认的信息,仍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下官不敢妄测。”
“是不敢,还是不愿?”朱四盯着他,“沈涵,事到如今,你我都已没有退路。你查到这一步,对方必然已将你视为死敌。就算你现在收手,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你知道得太多了。”
“下官从未想过收手。”沈涵迎上他的目光,“只是,若无铁证,仅凭推测和指向,如何能撼动一位亲王?又如何能避免朝野动荡?”
“所以需要铁证。”朱四手指点在那本名册摘要上,“这份名册是铁证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它只能证明有一个庞大的地下网络,无法直接证明那位王爷就是主谋。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他与冯咏年、林鹤年、谢九等人的直接往来信函;他私自调用府库资源支持海外据点的记录;甚至……他本人或心腹直接参与谋议的见证。”
“这太难了。”
“难,但并非不可能。”朱四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林鹤年跑了,但他留下了线索。泉州开元寺东塔,是一个点。‘蛇窟’是另一个点。还有那个‘缺指人’——他是连接王爷与东南网络最关键的活扣。找到他,撬开他的嘴,或者拿到他手中的东西,我们就能拿到直指王爷的铁证。”
沈涵想起名册“京畿”页上那寥寥几个代号,尤其是“王府内应(甲、乙、丙)”。“‘缺指人’会是‘王府内应’之一吗?”
“极有可能。”朱四道,“甚至可能不止是内应,而是王爷身边极亲近、极信任的人,才能持有内府腰牌,才能代表王爷联络各方。右手缺指,这是个明显的特征,但也可以伪装。我们必须尽快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朱四爷可有线索?”
朱四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上面是用炭笔勾勒的简略人像,旁边标注着一些文字:“约四十五至五十岁,面白,短须,北地口音偶带南音。右手小指缺末节,疑似旧伤。善易容,常戴面具或假须。身边常伴两哑仆,一高一矮,擅武艺。最近一次可靠踪迹:永乐三年八月,曾现身杭州‘风雅集’书坊,疑似与闽商林氏接触。”
画像虽然简略,但特征鲜明。沈涵仔细看着:“杭州‘风雅集’……是家书坊?”
“表面是书坊,实则是东南文人与商贾交流的一个半公开场所。林鹤年早年常去。”朱四道,“我的人查到,那次接触后不久,‘八闽商会’便加大了从暹罗、吕宋进口铜料的规模。时间对得上。”
线索一点点串联起来。沈涵感到自己正接近那个隐藏在最深处的核心。
“朱四爷,”他忽然问道,“您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夜枭’直属皇室,您亲自介入,是奉了……哪位贵人的旨意?”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问。朱四身份神秘,能量巨大,对“蛟龙”网络了如指掌,却又似乎游离于常规权力体系之外。他到底是谁的人?皇帝的密使?某位皇子的支持者?还是……与“蛟龙”有私仇?
朱四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涵以为他不会回答。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亮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深藏的、近乎悲悯的痛楚。
“沈涵,”他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低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走到窗边,背对沈涵,望着外面无边的夜色。
“很多年前,太祖皇帝在位时,有一位亲王,聪慧果决,颇受器重,被委以监国之责,协理朝政。他身边有一位年轻的伴读,出身书香门第,聪颖过人,与亲王亦师亦友,感情深厚。后来,亲王因卷入一些事端,逐渐失了圣心,被迁往封地,远离权力中心。那位伴读也随之前往,成为王府最重要的幕僚。”
朱四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讲述与己无关的往事。
“在封地,亲王起初还能安分守己,但时日久了,眼见兄弟子侄在京城掌权,自己却只能偏安一隅,心中难免不平。加之身边有些人不断蛊惑,说他有‘天命’,当‘待时而动’。渐渐地,亲王的心思活了。他开始暗中积蓄力量,结交江湖奇人、海商巨贾,甚至把手伸向了军器、火药。那位伴读起初苦劝,但亲王心意已决,反将他视为迂腐。伴读无奈,只得留下,一面尽力规劝,一面……暗中记录下亲王的一切越轨之举,盼有朝一日能阻止更大的祸患。”
沈涵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他隐约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日子一年年过去,亲王的网络越铺越大,从封地到沿海,再到南洋,甚至渗透进了京城一些衙门。所需银钱物资越来越多,手段也越来越酷烈,勾结海匪、私铸军器、走私违禁、胁迫官员……无所不用其极。那位伴读记录下的罪证也越来越厚。他痛苦不堪,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沼,却不知如何解脱。”
朱四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直到几年前,新帝登基,这位亲王自恃功高,又有海外势力支撑,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开始秘密铸造特殊信物,安插内应,甚至……将手伸向了皇室宗牒,图谋在关键时刻,以‘合法’身份攫取最高权力。”
沈涵脱口而出:“金册玉牒副本印玺!”
朱四点头:“正是。那位伴读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不仅亲王会万劫不复,更可能引发朝局动荡,祸及苍生。他必须做点什么。但他势单力孤,无法直接对抗亲王庞大的网络。于是,他选择了一条迂回的路——他设法将自己记录的部分罪证,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京城某位能接触到陛下、且立场相对中立的人手中。他希望借朝廷之力,铲除这个毒瘤。”
“那个人……是王砚?”沈涵猛然想起,最初的线索,正是王砚在核查仓廪时发现的异常,而后才推荐自己南下。
“是,也不是。”朱四摇头,“王砚只是链条中的一环。那位伴读传递消息非常小心,辗转多人,确保自己不会被追溯。他的目的,是引起朝廷注意,派一个足够敏锐、足够正直、又足够有韧性的人来查。一个能像锥子一样,刺破这层厚厚脓疮的人。”
他看向沈涵,眼神复杂:“然后,你来了。”
沈涵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什么自己南下查案,总能在关键时刻得到神秘帮助;为什么朱四对自己的行踪和困境了如指掌;为什么他手中会有“夜枭”这样的力量……
“您就是……那位伴读?”沈涵声音干涩。
朱四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疲惫地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沈涵,你做到了那位伴读期望你做到的事——你一层层剥开了这个毒瘤的外壳,摸到了它的核心。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将它彻底剜除。”
他走回桌边,手指重重按在象牙腰牌上:“这腰牌的主人,就是故事里那位亲王。他的身份,你心中应当有数了。”
沈涵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位藩王的信息,结合“监国之责”、“早年失势”、“封地”、“经营多年”等线索,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那他……那位伴读,现在何处?”沈涵问。
朱四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他死了。两个月前,在试图将一批更关键的证据送出来时,被亲王的人发现,灭口了。尸体沉在了封地附近的湖里,伪装成失足落水。”
静室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
沈涵看着朱四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和决绝,忽然明白了。朱四不是那位伴读,但他与伴读关系极深,或许是他的子侄,或许是生死之交。他继承了伴读的遗志,也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罪证记录和未竟的使命。所以他才会对“蛟龙”网络如此了解,所以他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铲除。
“所以,‘夜枭’……”
“是我借助那位伴读留下的关系和信物,暗中组建的力量。成员多是受过亲王或其党羽迫害的遗属、忠良之后,还有一些……对皇室真正忠诚的秘密力量。”朱四坦然道,“我知道这于法不合,但我别无选择。常规的渠道,早已被渗透。我只能用非常手段,做非常之事。”
沈涵缓缓坐下。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但有一点已无比清晰:朱四不是敌人,而是最坚定的盟友。他们目标一致——扳倒那位图谋不轨的亲王,摧毁其经营多年的地下帝国。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沈涵问,声音恢复了冷静。
朱四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沈侍郎果然心志坚韧。接下来,分三步走。第一,你在明处,以现有证据,继续施压宁波及东南官场,清理‘蛟龙’在地方的枝蔓,制造声势,吸引对方注意力,也逼他们做出反应。胡靖的到来是个信号,对方开始反扑了。你要稳住,必要时可亮出部分证据,但不要透露核心。”
“第二,我在暗处,全力追查‘缺指人’和开元寺东塔的线索,同时设法潜入那位亲王的封地,寻找伴读未能送出的最后一批证据——据说,是关于亲王与某些朝中重臣、乃至宫内之人勾结的详细记录,以及他篡改宗牒计划的具体步骤。”
“第三,海上的事,交给蒋瓛。我已将‘蛇窟’海图和谢九的信息传给他,他会组织一次大规模清剿。若能拿下‘蛇窟’,擒获谢九,不仅能斩断亲王一条重要臂膀,也可能找到与京城往来的更多证据。”
计划清晰,分工明确。沈涵点头:“下官明白。只是……陛下那里,可知晓此中内情?”
朱四神色变得有些微妙:“陛下……知道一些,但未必全信,也未必愿意全信。天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是为何此案必须铁证如山,容不得半点含糊。我们拿到的证据越确凿,陛下下决断时才越无顾忌。”
沈涵了然。涉及到亲王谋逆,皇帝必然慎之又慎。他们必须在皇帝决心动手前,将一切准备妥当。
“还有一事,”朱四从怀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递给沈涵,“这是那位伴读生前最后送出的一件东西,指名在你遇到绝境时才能打开。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交给你了。”
沈涵接过,入手很轻。他没有立即打开,只是郑重收好。
“我该走了。”朱四重新戴上面巾,“记住,沈涵,从现在起,你的处境会比之前危险十倍。对方知道你拿到了关键证据,绝不会坐以待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自己保重。”
“朱四爷也要小心。”
朱四点点头,身形一晃,已从窗口掠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沈涵独自站在静室内,良久未动。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孤独,却笔直如枪。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最后的底牌吗?
他小心地打开。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边缘烧焦的纸片,上面是几行潦草到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墨色深浅不一,似乎是在极度仓促和危险的情况下写就:
“王府密室,佛龛暗格,第三尊罗汉腹中。”
“名录为引,金珠为钥。”
“切记,蛟非一尾,龙有逆鳞。破局之机,或在……宫闱。”
字迹的最后,是一个颤抖的署名——
“知白 绝笔”。
知白……这想必就是那位伴读的名字了。
沈涵将纸片凑近烛火,看着那几行字在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落在掌心。
他握紧拳头,灰烬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最后的线索,指向了亲王府邸的密室,和……宫闱。
真正的决战,或许不在东南,而在那座巍峨的皇城之内。
夜,还很长。
而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浓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