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洛阳城沉沉地睡在仲夏的夜色里,白日的喧嚣与燥热仿佛都被浓重的黑暗吸收殆尽,只余下巡夜更夫拖长了调子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孤独地回荡,旋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幕之下,一股冰冷而肃杀的力量,正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悄然汇聚,蓄势待发。
晋王府,听雪轩书房的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将室内灯火遮掩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书房内,空气却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数张详尽的图纸,洛阳皇城宫禁图、十六卫及北衙禁军布防图、洛阳城坊巷道图,甚至还有几张标注着特殊符号的、看似寻常府邸的平面草图。
墨迹犹新,朱笔圈点,箭头纵横,俨然已是一张覆盖了整个洛阳、针对特定猎物的天罗地网。
李贞未着甲胄,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箭袖常服,只是外罩了一件轻薄的犀皮软甲。他左臂的伤口被妥善包扎,不影响活动。
他立于案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标记,指尖偶尔在某处轻轻一点,或是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与时间。
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映出一片冷硬的线条,不见丝毫“病”容,只有一种大战将至、掌控全局的沉稳与锐利。
武媚娘坐于他身侧偏后的位置,面前是另一摞文书,密密麻麻的人员名单、住所、职务、关系网、近日异常举动记录,以及对应的监控人员编号与应变方案。
她手中拿着一支紫毫小楷,不时在某个人名旁添上一两个极小的注脚,字迹清峻,一丝不乱。
她今日亦未着宫装,一身深青色劲装,外罩同色披风,乌发尽数绾起,以一根简单的金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干练利落,眉宇间凝着冰雪般的冷静。
慕容婉肃立在书案另一侧,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显示着她正处于最高度的戒备与接收状态。
数名身着玄甲军底层军官服色、面容精悍的汉子,垂手侍立于书房角落,他们是程务挺、苏定方等人派来的、绝对可靠的传令官。
“王爷,王妃,各处最后确认回报已到。”慕容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平稳无波,“玄甲军第一、第三营,共一千二百精锐,已于戌时三刻前,分批化整为零。
他们以商队、民夫、换防边军等身份,潜入洛阳西郊‘金谷园’、南郊‘龙门客栈’、东郊‘漕运码头’丙字仓等三处预定集结点,完成隐匿,无暴露。
程务挺将军回报,北衙禁军其直属三千人已就位,皇城诸门、宫禁要道暗哨已布控完毕,皆是我方绝对可靠之人。
苏定方将军处,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共五千人马,已按预定方案,进入西市、永兴坊、修文坊等目标区域外围待命,伪装成夜间巡防。
刘仁轨、张柬之、裴炎三位大人,已在中书省、刑部、御史台值房,三司会审所需一应文书、人手、牢狱,皆已备妥。”
李贞微微颔首,目光依旧落在宫禁图上鹤鸣殿、甘露殿、以及存放玉玺的“符宝郎”值房的位置。他伸出手指,虚点着连接这几处的宫道与门户。
“鹤鸣殿外围,由程务挺亲自带三百北衙精锐把守,许进不许出。殿内所有宫女宦官,无论品级,一律集中看管于偏殿,由我们的人替换。
郑太后身边,只留郑福一人,但需有我们两名好手贴身‘伺候’,确保其无法自戕,亦不能伤及旁人。”
他声音低沉,条理清晰,“甘露殿,加派双岗,但动作要轻,绝不可惊扰陛下。乳母与近侍皆换为我们的人,陛下若醒,要好言安抚,只说宫中有事,让他安心睡觉。
符宝郎值房,由慕容婉你亲自带一队察事厅好手接管,查验玉玺,封存所有用印记录。”
“是。”慕容婉应下。
“西市‘千金坊’及那几个军官的住所、营房,”李贞的手指移向城坊图,“苏定方的人动手要快、要狠。以查缉私铸、搜捕逃兵为名,直接破门拿人,反抗者格杀勿论。
尤其是‘千金坊’那批亡命徒,务必全歼,不留后患。被捕者,即刻押往刑部大牢,分开看管,由张柬之亲自审讯。记住,我要口供,要他们攀咬出上下线的详细供词!”
“末将等明白!”角落里的传令官低声道。
李贞直起身,目光扫过众人:“今夜之后,我要这洛阳城中,再无郑氏党羽,再无逆乱隐患。行动务必周密,配合务必精准。
丑时正,皇城钟楼钟响三声,便是全线动手之时。在此之前,各就各位,静待信号,不得擅动,更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遵命!”众人凛然应诺,领了具体指令,悄无声息地鱼贯退出书房,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去传达那一道道即将掀起腥风血雨的命令。
书房内只剩下李贞与武媚娘二人。方才那种紧绷的、充满杀伐决断的气氛稍稍缓和,但凝重依旧。武媚娘放下笔,拿起手边温着的参茶,走到李贞身边,递给他一盏。
“王爷伤势未愈,又劳神至今,喝口参茶提提神。”她的声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李贞接过,一饮而尽,温热微苦的茶汤入腹,带来些许暖意。他握住武媚娘欲收回的手,将她拉到身侧,一同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
“媚娘,都安排妥当了?”他低声问,并非不放心,而是习惯性的确认与依靠。
“嗯。”武媚娘任他握着,靠在他肩侧,声音平静,“察事厅所有在洛阳的明暗桩,已全部激活,对名单上三百七十一人,进行最后一轮交叉监控确认。
丑时之前,他们每一个人的确切位置、身边人数、有无异常,都会再次报来。
宫中有我们的人接应,程务挺的兵可无声控制各门。西市那边,苏定方已摸清‘千金坊’所有出入暗道,那三百亡命徒,一个也跑不掉。
被收买的军官家中,也有我们的人混入仆役或邻近监视,动手时可里应外合。太医署刘太医,已携急救之物在王府偏院待命,以防郑氏或李慕云狗急跳墙,服毒或自残。”
她顿了顿,补充道:“陛下那边,我特意嘱咐了,派去伺候的,是原先立政殿最柔和细心的两个宫女,陛下认得她们,不会过于害怕。乳母张氏是可靠人,知道如何安抚。”
李贞听着她事无巨细的安排,心中最后一丝因即将到来的血腥清洗而产生的波澜,也渐渐平息。有她在侧,他总能感到安心与力量。
他收拢手臂,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你思虑总是周全。”他低叹,“只是今夜过后,这宫闱,这朝堂,怕是又要染上一层洗不去的血色了。孝儿他……终究还小。”
武媚娘默然片刻,缓缓道:“长痛不如短痛。这毒疮脓包,若不彻底剜干净,迟早会溃烂全身,危及性命。
陛下现在或许会受些惊吓,但总好过将来被至亲之人当作傀儡、盾牌,甚至……牺牲品。待尘埃落定,好生安抚引导,陛下会明白的。”
她抬起头,望向李贞,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如星辰,闪烁着冷静而坚定的光芒:
“王爷,我们不是在争权夺利,我们是在廓清朝纲,铲除国贼,还这大唐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也给陛下……一个真正安稳成长的将来。些许阵痛,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李贞重重点头,不再多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案上的图纸,那上面标注的,不仅是敌人的覆灭之路,也是他们夫妇为之奋斗的新政基石的巩固之路,更是大唐未来长治久安的希望之路。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书房内的铜壶滴漏,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倒计时。
丑时将近。
慕容婉再次悄然入内,手中拿着几张刚刚收到的、墨迹未干的纸条。她快速禀报:
“鹤鸣殿:郑太后尚未就寝,在佛堂徘徊,郑福伺候在侧。殿内其他十七人已集中看管。我们的人已就位。”
“甘露殿:陛下安睡。乳母及替换宫女已到位。”
“符宝郎值房:今夜值守宦官两人,皆已控制。玉玺在位,用印记录已封存。”
“西市‘千金坊’:三百一十二人,皆在坊内赌场、后院及地下密室,饮酒赌钱,并无异动。四周通道已秘密封锁。”
“左威卫赵贲:在永兴坊私宅,与两名小妾饮酒,已醉。宅中护卫八人,皆在。”
“右监门卫周挺:在营房值夜,单独一室。营房其心腹五人,亦在。”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地点,状态清晰,尽在掌握。李贞与武媚娘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笃定。
最后一张纸条,慕容婉的语气微凝:“李慕云……尚未发现确切踪迹。最后出现在监控中,是三个时辰前,于南市附近消失。我们的人正在全力追查,但此人反追踪能力极强,且似乎有我们未知的藏身之法。”
李贞眉头微蹙。李慕云,这个始终隐藏在郑太后背后、神秘而危险的人物,是今夜行动最大的变数。此人若不落网,终是心腹大患。
“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排查南市所有可能与郑家有牵连的商铺、货栈、以及……道观、寺庙等方外之地。此人精通旁门左道,不可用常理度之。”
武媚娘沉声吩咐,“但今夜行动,不能因他一人而延误。按原计划进行。若其现身,务必生擒;若其隐匿,待大局定后,再行搜捕。”
“是。”
慕容婉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滴漏声,不紧不慢,指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
李贞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扇窗扉。夏夜微凉的风涌入,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远处皇城方向隐约的、规律巡更的梆子声。夜空如墨,星子稀疏,东方天际,还不见丝毫曙光。
他望着那深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夜色下,无数沉默的甲士正在指定位置屏息以待;看到察事厅的暗桩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紧盯着猎物最后的踪迹;看到那几张关乎无数人命运的图纸,正在化为现实。
武媚娘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望向窗外。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伴着。这一刻,无需言语。他们是夫妻,是同盟,更是即将携手涤荡污浊、共掌乾坤的战友。
终于,沉重、悠远、仿佛能穿透灵魂的三记钟声,自皇城中心钟楼的方向,清晰地传来,划破了洛阳城最后的宁静!
“当——!当——!当——!”
丑时正!信号已发!
李贞与武媚娘几乎同时转身。李贞眼中精光爆射,所有内敛的气势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照人。他最后看了一眼武媚娘,沉声道:“媚娘,坐镇此处,掌控全局。我去皇城。”
“王爷小心。”武媚娘点头,并无小女子的担忧不舍,只有绝对的信任与支持,“宫中一切,有我。”
李贞不再迟疑,大步走向书房门口。那里,雷虎已带着十余名玄甲军最精锐的护卫,全副武装,肃然而立。
就在李贞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脚步微顿,回身,望向依旧立于窗边的武媚娘。
昏黄的灯光与窗外深沉的夜色,在她身上交织出明暗不定的剪影,那身影纤细却挺拔,仿佛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空。
他心中涌起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简洁而厚重的话语,穿越短暂的距离,清晰传入她耳中:
“媚娘,今夜过后,大唐将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
武媚娘迎着他的目光,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清冷而坚定的弧度,同样以简洁的话语回应:
“我等着,与王爷共迎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