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是傍晚时分到的。
萧逐渊正和严锋蹲在临时营地的火堆边,用小树枝在地上划拉后山的地形图。滇州的林子天黑得早,林子潮气颇重,裹着落叶腐烂的气味。
严锋耳朵尖,先听见扑棱声。他抬头,看见灰黑色的鸽子穿过树冠,准确地落在萧逐渊肩头。
萧逐渊解下竹筒,拿出筒里那卷薄纸,快速走到火堆旁,借着光看。
是时若来信,信很短。用的全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语,他一眼就看懂了。
“货非绸缎……”他低声念了一句,眉头拧紧。铅锡硫硝?胡永昌一个商人,囤这些东西做什么?
严锋凑过来:“夫人说什么了?”
萧逐渊没立刻答,把后面几句看完。“遇‘墙’,寻水之上游,辨风之来向……”他把纸递给严锋,“你看看。还有,丝上有鸟迹。”
严锋接过去,对着火仔细辨认。他是老斥候,识图辨向的本事一流,但看这种文绉绉的暗语还是费劲。好半天,他抬起头,脸色也不太好:“将军,这意思是……咱们前头要碰上的‘鬼打墙’,不是闹着玩的?还有,江南那边……”
“江南的事先放放。”萧逐渊从他手里抽回纸条,凑到火上烧了,待纸条化为灰烬,“眼下最要紧的,是明天进山。夫人说寻水辨风,必有道理。让大家今晚吃饱睡足,明天眼睛都放亮点,耳朵竖起来。”
“是。”
夜里,萧逐渊一直没睡踏实。林子里动静多,远处有不知名的鸟叫,近处有虫鸣,还有风过树梢的沙沙声。他闭着眼,脑子里却一直在转——铅锡硫硝,鸟迹,鬼打墙……
天蒙蒙亮,队伍就收拾妥当出发了。二十个人,除了萧逐渊和严锋,其余十八个也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其中有斥候出身擅长探路的,有猎户出身熟悉山林的,还有两个懂些粗浅医术的。
按老猎户指的路,他们得先翻过眼前这道山梁,然后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往深处走。河床尽头,是一片当地人叫“迷魂荡”的洼地,过了洼地,才是黑石寨后山的范围。
山不难爬,但林子密,藤蔓纠缠。走在最前面的斥候用砍刀开路,刀刃斩断藤条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开路的弟兄忽然停下,举起拳头——这是止步警戒的手势。
萧逐渊和严锋快步上前。只见前方十几步外,地形陡然变化,茂密的树林到这里像被一刀切断了似的,露出一片弥漫着淡白色雾气的洼地。雾气不高,只到人膝盖,但浓得化不开。
这就是迷魂荡。
“将军,不对劲。”打头的斥候压低声音,“这雾……没道理。今儿天晴,日头都快出来了,洼地里该散雾了才对。”
萧逐渊蹲下身,仔细观察。雾确实古怪,颜色偏白,而且只在洼地范围内流动,边界分明,像有个看不见的东西罩着。他抓起一把地上的土,土是湿的,但没到能蒸腾出这么多雾气的程度。
他想起了时若信里的话,“寻水之上游”。
“散开,找找附近有没有活水水源。”他下令。
队伍分成三股,沿洼地边缘搜索。不多时,东边小组传来讯号——找到了一条极窄的溪流,水很浅,从更高处的石缝里渗出来,流进洼地后,就消失在白雾里看不见了。
萧逐渊走到溪边。水很清,看不出异常。他掬起一捧闻了闻,有股类似硫磺的腥气。
“上游。”他起身,沿着溪流来的方向往上走,严锋带人紧随在后。
往上走了百来步,溪流拐进一片乱石堆。石堆后面,是个不大的水潭,潭水发黑,水面漂浮着一层五颜六色的膜。潭边石头上,长着一些颜色艳丽的苔藓,红红绿绿,看着就瘆人。
“是这儿了。”严锋捏着鼻子,“这水有问题。”
萧逐渊没靠近水潭,他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水潭上方——那里有几块巨大的岩石,岩石缝隙里,隐约能看到一些干枯的、藤蔓状的植物残留,颜色暗红发黑。
他心头一动,血乌藤?
“风。”他忽然说。
“什么?”
“辨风之来向。”萧逐渊抬头看天。林子里风小,但仔细感觉,还是能辨出细微的气流。此刻,风正从他们背后,也就是洼地的方向,往水潭这边吹。
也就是说,如果雾气是从这有毒的水潭里蒸腾出来的,那么风会把毒气吹向洼地,在洼地里积聚不散。
“绕过去。”萧逐渊果断道,“不从洼地走。我们沿着水潭上方的山脊线绕。”
“将军,山脊线陡,而且可能暴露。”
“暴露也比闯进那雾里强。”萧逐渊道,“夫人既然特意提醒,这雾绝不只是让人迷路那么简单。”
队伍改变路线,开始攀爬陡峭的山脊。路难走,但视野开阔。从高处往下看,那片白雾笼罩的洼地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就在他们快要绕过洼地范围时,前面探路的弟兄又停下了。
“将军,有声音。”
所有人立刻伏低身体。萧逐渊侧耳细听——起初只有风声,后面风声里混进了一种低沉嗡嗡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在远处同时念经,又像是地底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声音来自洼地深处。
“不是自然的声音。”严锋脸色凝重。
萧逐渊点头,他示意队伍继续小心前进,同时让两个耳朵最灵的斥候专门负责监听那声音的变化。
又走了一刻钟,他们终于绕到了洼地的另一侧。从这里,已经能隐约看见黑石寨后山的轮廓——那是几座露出黑色岩石的山头,在绿油油的丛林里格外扎眼。
但就在他们准备下山时,那嗡嗡声忽然变了调。从低沉的震动,变成了某种尖锐的、类似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紧接着,下方洼地的白雾开始剧烈翻涌,像烧开的水。雾气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东西在移动,速度极快,忽左忽右。
“低头!别盯着看!”萧逐渊低喝。
所有人都把视线移开,只靠余光观察。这是对付某些致幻手段的笨办法,但有时管用。
然而,那声音却像钻进了脑子里,越来越响。几个定力稍差的弟兄开始晃脑袋,眼神也有些发直。
“塞住耳朵!”严锋吼了一声,自己先撕下布条塞上。
萧逐渊也照做,声音减弱了些,但没完全隔绝。他强迫自己冷静,回想时若信里的每一个字。
寻水之上游,辨风之来向……风。
他猛地抬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此刻,风变了。不再是稳定的一个方向,而是在洼地上方形成了紊乱的气流,卷着白雾打旋。
“是声音和雾。”他扯下布条,对严锋喊,“声音扰心神,雾里有东西,借着乱风让人产生错觉!不能待在这儿,得冲出去!”
“往哪儿冲?”
萧逐渊目光扫视,锁定下方一处——那里雾气最薄,而且隐约能看到几棵特别高大的树的影子,树冠高出雾气,可做参照物。
“那边!跟着我,别散,别回头!”
他第一个冲下山坡,朝那几棵树的方向奔去。严锋紧随其后,其余弟兄也咬牙跟上。
冲进雾里的瞬间,世界仿佛扭曲了。明明朝着树跑,树却好像在往后退。耳边的声音变成了凄厉的哭喊和狂笑,雾气里浮现出各种扭曲的人脸和鬼影。
萧逐渊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只死死盯着脚下的土地和前方那几棵树的轮廓。他拔出时若给的那把短匕,刀锋的冰凉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别看雾!看地!看树!”他一边跑一边吼。
队伍像一把锥子,扎进翻涌的雾墙。不断有人发出闷哼,或是被幻象惊得脚步踉跄,但都被身边的同伴拽住,硬拖着往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息,也许有一炷香。前方的雾气忽然变淡,光线透进来。
萧逐渊第一个冲出雾气的范围,眼前豁然开朗。他喘着粗气回头,看见严锋和弟兄们一个个狼狈地跟出来,脸上都是汗,有些惊魂未定,但人都齐全。
他们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身后就是那片诡异的白雾洼地,前方不远处,已经是黑石寨后山的山脚。
“清点人数!”萧逐渊哑着嗓子道。
“二十个,全在。”严锋快速数了一遍,自己也松了口气,“将军,刚才那……”
“是阵法。用声音、毒雾、还有乱风布的阵。”萧逐渊抹了把脸上的汗,“不是鬼,是人。黑石寨在防着有人从后山摸过来。”
他话刚说完,耳朵忽然动了动,连忙举手示意噤声,伏低身体。
远处,黑石寨方向,传来有节奏的敲击声。
叮……叮……铛……
不是打铁,是更有规律,更沉闷的声音。
萧逐渊和严锋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猜测——这声音,和他们之前推测的“冶炼”,很像。
“摸过去看看。”萧逐渊压低声音,“小心,这回是真人把守了。”
队伍再次潜行,借着树木和岩石的掩护,悄悄靠近声音来源。
翻过一道矮坡,眼前景象让所有人呼吸一窒。
山体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隐蔽洞口,洞口用树木和藤蔓做了伪装,但里面透出暗红色的光有些炽热。叮铛的敲击声正是从里面传来,间或还有模糊的人语。
洞口外,有四个穿着黑色短打、手持刀棍的汉子在巡逻,神色警惕。
而在洞口旁的空地上,堆着一些用油布盖着的东西。油布没盖严实,露出一角——是暗青色的金属锭。
萧逐渊瞳孔收缩。
那不是普通的铁。颜色和质感,更像是……铅,或者锡。
时若信里的字句猛地撞进脑海:“货非绸缎,乃铅锡硫硝,重罪。”
原来,东西在这儿。
黑石寨不只是在炼药,他们真的在冶炼私矿,制造违禁的原料。
萧逐渊屏住呼吸,缓缓缩回岩石后面。他需要看得更清楚,最好能知道洞里到底在干什么,有多少人。
他朝严锋比了几个手势,严锋会意,带着两个最擅潜行的弟兄,像影子一样滑向侧面,去寻找更好的观察点。
萧逐渊则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吞吐着火光与罪恶的山洞。
风从山洞那边吹来,带着硫磺和金属的灼热气味。
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匕。冰凉的刀柄,让他想起时若把刀递给他时的眼神。
他们夫妻俩,在同一条战线的两端,向着同一个目标,一寸一寸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