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香阁东家被押回清正司时,天色已经大亮。
但他没能被带进寻常的审讯室。时文正听闻人抓到了,只派相府长史传了一句话:“押至相府地窖,本相亲自来问。”
相府的地窖,是比刑部大牢更让京城宵小闻风丧胆的地方。那里不常用,一旦启用,意味着丞相动了真怒。
时若带着青穗和证物赶到时,地窖里已点了数盏牛油大灯,照得四下通明如昼。时文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未穿官服,只一身深青色常服,但通身的威压让刚被押进来的异香阁东家瞬间瘫软在地。
“父……相爷。”时若改了称呼,在这种场合,她需遵循规矩。
时文正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堆瓶罐和虫壳上:“就是这些东西?”
“是,香灰里的磷质与虫壳成分吻合,此人供认,香由白云观玄明道长定制,内含西南‘血乌藤’汁液为引。”时若言简意赅。
时文正不再多言,目光转向地上发抖的男人。
没有拍案怒喝,没有刑具威吓。时文正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地窖里静得只剩火苗噼啪声和男人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你叫何名?”时文正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问今日天气。
“小、小人吴六……”
“吴六。”时文正重复一遍,“西南屏州人士,三年前入京,以制异香为生。在屏州时,曾因盗采官矿下狱,后越狱潜逃。本相说得可对?”
吴六猛然抬头,眼中是无法置信的惊骇。这些陈年旧事,竟被当朝丞相随口道破!
“相、相爷明鉴!小人……小人……”他语无伦次,最后一丝侥幸彻底崩溃。
“本相没空听你废话。”时文正语气转冷,“玄明与你交接,除香料银钱,可曾给过你别的?书信?印信?或是……引荐过什么特别的人?”
吴六浑身发抖,终于吐出了之前没敢说的实情:“给、给过一封没有字的信!说是……说是若遇急难,可持信去城东‘永顺当铺’,找掌柜的,便能得庇护!”
“信在何处?”
“在……在小的住处炕席底下,用油布包着……”
时文正一摆手,两名相府侍卫无声退下,疾驰去取。
他又看向时若:“血乌藤一事,确凿否?”
“确凿。方舟已验明成分,与西南手札记载吻合。此物应为黑石寨‘巫药’核心之一,用以稳定磷质、增强致幻之效。”时若答道,“父亲,此藤在西南亦属罕见,若能找到其流通渠道,必能挖出背后相关人员。”
时文正沉吟片刻,对身边长史道:“传我手令,命户部和太医院即刻调阅近五年所有西南药材入京记录,凡涉及‘血乌藤’或别称‘赤心藤’、‘鬼血藤’者,一律彻查来源与去向。封锁京城所有药材码头、仓库,严查出西南来的货物。”
“是!”长史领命而去,行动效率远超寻常衙门。
吴六已被这阵势吓破了胆,不用再问,便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倒了个干净:玄明道长的习惯、白云观后门接头的暗号、几次送货的异常之处、甚至曾远远瞥见一个疑似宫中有品级宦官背影的细节……
拿到口供和那封无字密信,时文正这才起身,对时若道:“此人交刑部严加看管,证据链务必做扎实。白云观与宫中那条线,为父来处置。你专心准备西南之事——逐渊何时出发?”
“明日黎明。”
“好。”时文正走到地窖门口,又停步,回头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此去凶险,但势在必行。你为他准备的东西,务必周全。京中一切,有为父在。”
这是在给女儿安心!
时文正离开后,时若回到清正司检验室,开始做那件只有她能做的事。
她铺开纸,却不是写奏章或供状,而是编纂那份 《西南行动法医指引》。有了父亲的全力支持,她此刻心境更加沉静专注,下笔如飞,将这几日所有发现、推论、应对之法,尽数化为切实可操作的条文。
写完后,她亲自去了一趟济世堂和百草阁。
在济世堂后院,陆明和李老已按她提前吩咐,准备好了大批药材。时若亲自监督,看着他们将一味味药材研磨、调配、分装。不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而是动用了济世堂大半库存,配制出足足可供二十人队伍使用一月的药量。
“东家,这‘破瘴丹’里有一味龙涎香,存量不多,全用上了。”陆明有些心疼。
“用。”时若毫不犹豫,“人命要紧。”
在百草阁,赵良已按最高标准备好了特制装备:防水油布包裹的急救包、精钢所制可作多种用途的薄刃小刀、用西域秘法提炼的高纯度烈酒、甚至还有几副可折叠的简易担架。
“东家,按您的吩咐,所有金属器物都用药水浸泡过,防锈防毒。布料也用药熏蒸了,防虫防霉。”赵良汇报道。
时若仔细检查每一样物品,点了点头。她将编纂好的指引手册交给赵良:“连夜誊抄二十份,务必在明早前完成,每份配图必须清晰。”
“明白!”
傍晚,萧逐渊从京营回来,直接来了清正司。他没有去检验室,而是被青穗引到了后院一间刚刚收拾出来的大厢房。
推开门,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萧世子,也不禁一怔。
房间中央的长桌上,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排物品:
左边是药包、药瓶、药丸,贴着详细的标签和用法。
中间是指南针、防水火折、特制刀具、绳索等工具。
右边则是厚厚一摞装订好的手册,封面上写着《西南行动法医指引》。
最显眼的,是桌角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整齐码放着用油纸密封的块状物——特制干粮。
时若从内间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皮质腰包在最后检查。
“这些都是……”萧逐渊走上前,拿起一本手册翻看。里面内容之详尽、考虑之周全,远超他的预期,不仅有毒物识别、急救步骤,甚至有根据不同地形、天气、植被判断潜在风险的技巧,以及简易的物证保存和现场记录方法。
“药分三种,”时若走过来,一一指点,“白色标签内服,红色标签外用,黑色标签是危急时吊命用的。每样都写了用法和禁忌,让你的人务必背熟。”
她又拿起那个腰包:“这个给你个人用的。里面除了通用药品,还有三根特制空心针,灌了强效解毒剂和兴奋剂,针尾有颜色标记,关键时刻或许能救命。”
萧逐渊接过腰包,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每一个小隔层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他抬头看向时若,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清亮坚定。
“岳父大人那边……”他问。
“父亲已动用相权,为你们此行提供官面掩护。户部和市舶司的记录在查,或许能有更多线索。”时若顿了顿,“另外,父亲说,京中一切,有他在。”
萧逐渊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后方不稳的顾虑,彻底消散,丞相岳父坐镇中枢,其力量远超寻常。
“替我谢过岳父。”他郑重道,随即又问,“时珩如何?”
“余毒已清,今早能进些米汤了。父亲调了相府最好的大夫和护卫守着,安全无虞。”时若声音放缓了些,“他让你安心去,不必挂念。”
两人又就几个行动细节推敲了片刻。当所有事情交代完毕,已然夜深了。
时若送萧逐渊到清正司门口。
没有太多儿女情长的言语。萧逐渊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将那个特制腰包仔细系在腰间贴身之处。
“等我消息。”
“一切小心。”
他翻身上马,身影融入夜色,朝着京营方向疾驰而去——那里,二十名精选的好手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时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她转身回到检验室,没有休息,而是将吴六的口供、香灰的检验记录、血乌藤的成分分析……所有线索再次铺开,在灯下进行最后的交叉比对。
她知道,父亲在朝堂运筹,丈夫在前方破险。而她,必须用这些细微的痕迹,为他们铺平道路,钉死敌人。
天将破晓时,她终于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手边,是一片金斑吉丁虫的虫壳,在渐亮的晨光中,反射出一点点微光。
翌日黎明,西城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一支约二十人的马队驰出城门。他们衣着普通,像是一支大型商队的护卫,马背上驮着看似寻常的货物。但若细看,便能发现这些人眼神锐利、动作矫健,马匹步伐稳健有力,绝非寻常商队。
萧逐渊一马当先,严锋压后。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一本连夜誊抄的《指引》,腰间或怀里藏着特制的药包与工具。
他们没有回头,径直没入官道尽头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城门楼上,时若披着斗篷,静静目送。
在她身侧,不知何时,时文正也登上了城楼。丞相朝服在身,显然是准备直接去上早朝。
“都安排妥当了?”时文正望着远方,声音平静。
“嗯。”时若点头,“父亲,朝中……”
“今日朝会,为父会奏请陛下,彻查‘邪香乱政’一案。”时文正目光深邃,“白云观、异香阁、宫中某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是时候清一清了。你在西南找到的铁证,便是砸碎这一切的最后重锤。”
他转过头,看着女儿清瘦却坚毅的侧脸:“怕吗?”
时若摇了摇头,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属于战士的笑意:“有父亲在朝堂,有逐渊在西南,有我在这些痕迹里——该怕的,是藏在雾里的那些人。”
时文正眼中闪过欣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转身走下城楼。丞相的仪仗早已等候在下方,庄严肃穆。
时若又独自站了一会儿,直到那支马队最后一点影子也消失在视野里。
晨光彻底撕破夜幕,照亮了京城连绵的屋瓦,也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眸。
京城的网,该收了。
西南的雾,该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