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炎抬手按在琉璃罩上。
透明罩壁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却没有打开。他白炽火的眼睛盯着罩外那个半边脸毁容的男人,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薛嗔。”
薛嗔——影帅,用完好那只眼睛弯了弯,算是笑了:“师兄,三十年不见,你还守着这堆破火啊。”
他的声音透过罩子传进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听得人牙酸。
薛驼子手里的烟杆“啪嗒”掉在地上。他盯着薛嗔,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声音:“小师弟……你真没死?”
“死?”薛嗔抬手摸了摸毁掉的那半边脸,指尖划过焦黑的皮肉,“师父当年那一把‘悬壶净火’,差点真把我烧成灰。可惜啊,他老了,火候不够,留了我半条命。”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罩子里的每个人,最后定格在玄真子怀里的玉笋身上。
“这丫头就是你们找的‘钥匙’?”薛嗔歪了歪头,动作有点诡异,“体内养着真味火种,生机将绝却还能吊着口气……有意思。等熔心火择主的时候,把她献祭了当引子,成功率能高三成。”
玄真子抱紧玉笋,眼神冷了下来。
薛炎没接这话。他按在罩壁上的手忽然用力,五指指尖冒出炽白的火焰,火焰顺着罩壁蔓延,眨眼间就把整个琉璃罩染成了乳白色。
“炽影卫听令。”薛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花海内外,“结‘焚天阵’,困住他们一炷香。”
话音落下的瞬间,罩外近百名炽影卫同时动了。
他们散开,以花海为中心,站成三层同心圆。最内层的三十二人单膝跪地,双手按在地面;中间层的四十八人站立结印;最外层的十六人则盘膝坐下,口中开始吟诵某种古老的咒文。
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剧烈的地震,而是细微的、持续的震颤,像有什么巨兽在地下翻身。震颤传导到花海,那些娇嫩的花朵开始摇晃,花瓣簌簌落下。
薛炎转身,看向玄真子和薛驼子。
“琉璃罩能撑一炷香。”他说,白炽火眼睛转向花海深处,“一炷香内,你们必须通过熔心火的试炼。否则——”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否则,罩子破了,外面近百个炽影卫会涌进来。再加上一个深不可测的薛嗔,他们没有任何胜算。
“走。”薛炎迈步,赤金色长发在身后拖出一道流光,径直走向花海最深处。
玄真子抱着玉笋跟上,薛驼子拉起还在半昏迷的灵童,踉跄着跟在后面。
花海尽头,是一面岩壁。
岩壁上爬满了火焰藤蔓——这次是真的火焰,不是凝固的,赤红的火苗在藤蔓上跳跃燃烧,却没有烧毁藤蔓本身,反而像是在供养它。
薛炎走到岩壁前,右手伸出,掌心按在火焰藤蔓最密集处。
他念了一句什么。
岩壁无声无息地裂开了。
不是门,不是洞,而是一道“缝隙”。缝隙里透出金红色的光,光里传出一种奇异的脉动声——咚、咚、咚,像心跳,又比心跳沉重百倍。
“进去。”薛炎侧身让开,“烬灭池就在里面。记住,熔心火择主的方式是‘馋念试炼’,你们内心最深层的渴望会被具现化,成为火焰的燃料。扛不住,就会被自己的欲望烧成灰。”
玄真子点点头,抱着玉笋,一步踏进缝隙。
热。
比火焰森林更热,比岩浆更热。
这是一种从骨髓里开始燃烧的热,玄真子刚踏进来,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他立刻全力运转冰火之力,左手霜气凝成冰甲覆盖全身,右手火焰外放形成隔离层。
但没用。
这里的热不是靠隔热就能抵挡的。它直接穿透皮肉,灼烧经脉,焚烧丹田。
玄真子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丝——血刚流出来就被蒸干了,变成暗红色的痂。
他咬牙继续走。
缝隙不长,只有十几步。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池子。
烬灭池。
池子不大,直径三丈左右,池壁是漆黑的、被烧灼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岩石。池中没有水,只有火焰——不,不是普通的火焰,是“液体状”的火焰。
金红色的火焰液体在池中缓缓流淌,表面不时炸开一朵朵火莲。池心处,悬浮着一朵九瓣红莲,莲瓣完全由火焰凝成,每一瓣的颜色都不一样,从赤红到金黄到乳白,渐变流转。
红莲中心,一团拳头大小的心脏形火焰在跳动。
咚、咚、咚。
每跳一次,整个池子的火焰液体就跟着波动一次。每跳一次,玄真子就觉得自己的心跳被强行同步一次。
这就是熔心火。
地脉的心脏。
玄真子走到池边,距离池沿还有三步时,停下了。
不能再近了。
池子散发出的威压,像实质的墙壁挡在前面。他试了试,往前踏了半步,胸腔就像被巨锤砸中,气血翻涌,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他退回来,把玉笋轻轻放在地上。
就在玉笋身体触地的瞬间——
池心的九瓣红莲,忽然绽放了。
不是缓慢开放,是“轰”地一下,完全展开。莲瓣舒展到极致,每一瓣都射出耀眼的金光。金光在空中交织,分成了三股,一股射向玄真子,一股射向玉笋,还有一股……射向池子另一侧。
玄真子猛地转头。
池子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薛嗔。
他完好的半边脸在金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毁掉的那半边则完全隐在阴影里。他抬头看着射向自己的那道光柱,嘴角扯了扯:“原来如此……熔心火感应到了三个人有资格参加试炼。”
话音未落,三道金光同时落下,将玄真子、玉笋、薛嗔笼罩其中。
试炼,开始了。
玄真子的意识恍惚了一瞬。
再清醒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宏伟的道观前。青瓦白墙,飞檐斗拱,门匾上三个鎏金大字:悬壶观。
道观大门敞开,里面传出鼎沸的人声、丹炉的轰鸣、草药的香气。
一个穿着道袍的老者从门里走出来,须发皆白,仙风道骨。他看见玄真子,笑了,招招手:“真儿,回来了?快进来,师父等你很久了。”
玄真子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这是幻象。但太真实了——师父脸上的皱纹,道观墙角那株歪脖子松树,甚至空气里飘着的、师父常年熏的檀香味,都分毫不差。
老者见他不动,又招招手,声音温和:“怎么愣着?你不是一直想学《悬壶丹经》的全本吗?师父今天传你。还有你一直惦记的‘冰火同修’之法,师父也推演出来了,保你三年内结婴。”
道观里又走出几个人。
有年轻时的薛驼子,叼着烟杆冲他挤眼睛;有记忆里早逝的师娘,端着果盘笑吟吟的;甚至还有几个面熟的师兄师弟,勾肩搭背喊他进去喝酒。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期待,带着温暖。
玄真子的脚抬起来了。
但没迈出去。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里——空荡荡的,玉笋不在。
幻象里的师父似乎看出他的迟疑,又开口了,这次声音带着蛊惑:“真儿,你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回来吧,悬壶观才是你的家。至于那个小尼姑……缘分已尽,莫要强求。”
话音落下,道观大门里,忽然走出一道身影。
灰色僧衣,光头,眉眼温婉。
是玉笋。
但不是玄真子认识的玉笋。这个玉笋穿着完整的僧袍,双手合十,眉眼低垂,浑身散发着平和安宁的气息。她走到玄真子面前,抬眼看他,眼神清澈无波。
“玄真子。”她开口,声音是记忆里初遇时那种冷淡疏离,“贫尼已重归佛门,前尘往事,皆是虚妄。你我也该各归其位了。”
说着,她转身就往道观里走。
道观深处,佛像的金光隐约可见。
玄真子的手伸了出去。
在指尖即将触到她僧衣的瞬间,停住了。
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瞳孔深处闪过一金一银两道光。
“假的。”他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幻象里的师父脸色一变:“真儿,你说什么?”
“我说,假的。”玄真子抬头,看向那个正要走进道观的“玉笋”,“她真笑起来,右边嘴角会多一个小梨涡。你这里没有。”
“玉笋”的背影僵住了。
玄真子不再看她,转向那个“师父”:“还有你。我师父叫我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喊‘玄真子’,他说‘真儿’太腻,像叫姑娘。”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道观开始崩塌。
青瓦碎成粉末,白墙化作飞灰,里面那些鼎沸的人声、丹炉的轰鸣,全部扭曲成刺耳的尖啸。幻象像摔碎的琉璃,片片剥落。
最后崩塌的是那个“玉笋”。
她转身,僧衣褪去,化作一缕金红色的火焰,扑向玄真子——这是试炼的反噬,幻象被识破,会化作实质的攻击。
玄真子没躲。
他抬手,掌心冰火太极图浮现,旋转着迎上那缕火焰。
火焰撞入太极图,被霜气冻结,又被真火煅烧,最后化作一缕精纯的能量,融入他丹田。
幻象彻底消散。
玄真子发现自己还站在烬灭池边,身上那道光柱暗淡了一分。他看向池心——九瓣红莲的一瓣,从赤红色变成了暗金色。
第一关,过了。
池子对面,薛嗔的试炼也在进行。
他看到的幻象是一片火海。
火海中,无数丹炉悬浮,每个丹炉里都在炼制着不同的“火种”。有赤红的、金黄的、乳白的、甚至还有黑色的。火种在丹炉里跳动,像一个个鲜活的心脏。
火海中央,一座巨大的、造型狰狞的丹炉矗立着——那是饕餮炉的幻象。
炉盖敞开,里面涌动着暗红色的火焰,火焰中隐约能看见无数人影在挣扎、哀嚎。那些人影都是薛嗔这些年来抓来试验的“材料”,有修士,有凡人,有灵兽。
饕餮炉旁,站着一个年轻版的薛嗔。
俊秀,意气风发,手里托着一枚刚炼成的火种,火种在他掌心跳动,温顺得像只宠物。
年轻薛嗔抬头,看向现在的薛嗔,笑了:“师兄,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人造火种’,比熔心火更听话,更强大。有了它,我们就能掌控天下所有火焰,重建悬壶一脉——不,是建立属于我们的‘火神宗’!”
火海中,无数声音跟着呼喊:
“火神!火神!火神!”
声音汇成洪流,震得火海翻腾。
薛嗔看着那个年轻的自己,看着那枚温顺的火种,完好的那只眼睛里闪过痴迷。
他伸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火种的瞬间,饕餮炉里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是师父的声音。
“嗔儿……停手……这是邪道……”
薛嗔的手僵住了。
年轻版的自己脸色一变,厉声道:“别听那老糊涂的!他懂什么?守着几本破经书就以为自己是对的?火焰的本质是吞噬,是掌控!我们才是对的!”
饕餮炉里的惨叫声更凄厉了。
还夹杂着师娘的哭泣,师兄们的怒吼,师弟们的哀嚎。
薛嗔捂住耳朵,但声音直接钻进脑海。
他完好的那只眼睛开始充血,毁掉的那半边脸,焦黑的皮肉开始蠕动,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闭嘴……都闭嘴……”他嘶吼。
年轻版的自己还在蛊惑:“师兄,只要你拿了这火种,一切都会安静。我们会成为火焰的主宰,再也没人能伤害我们,再也没人能说我们是错的……”
薛嗔的手,又往前伸了一寸。
这次,指尖碰到了火种。
温热的,跳动的,充满力量的。
他脸上露出迷醉的表情,五指收拢,就要握住——
“师兄。”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不是幻象里的声音,是真实的声音,从池子对面传来。
是薛炎。
薛嗔猛地转头,看见薛炎站在池边,白炽火的眼睛隔着池子盯着他,眼神复杂:“三十年前,你偷走秘法时,师父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薛嗔嘴唇动了动。
薛炎替他说了出来:“‘火是厨子的刀,是医者的针,是温暖人的光,不是杀人的器。’”
“师父说,你天赋最高,但心太贪。贪到最后,会把自己烧死。”
薛嗔的表情扭曲了。
完好的半边脸狰狞,毁掉的半边脸则开始渗出血色的火焰。他嘶吼:“你懂什么?!你守着这堆破火三十年,守着那个化成灰的女人,你得到什么了?!师父偏爱你,把悬壶观传给你,结果呢?你把它守废了!”
“我没守废。”薛炎的声音很平静,“我守的是‘道’。你丢的,也是‘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薛嗔面前的幻象开始崩塌。
不是被他识破的崩塌,是被强行撕碎的崩塌。
年轻版的自己尖啸着化作火焰,那枚温顺的火种忽然暴起,变成一条火蛇,反噬咬向薛嗔的手。饕餮炉里的惨叫声汇聚成一股洪流,冲进他脑海。
薛嗔惨叫着后退,完好的那只眼睛流出黑色的血。
他身上的光柱剧烈闪烁,几乎要熄灭。
池心红莲,又一瓣变色——从金黄变成暗红,像凝固的血。
薛嗔的试炼,勉强过了,但付出了惨重代价。
现在,只剩下玉笋。
玄真子紧张地看着她。
玉笋还躺在地上,昏迷着,身上笼罩着第三道光柱。她眉头紧蹙,嘴唇无意识地嚅动,像是在说什么。
玄真子蹲下来,手贴上她的额头,同息效应全力运转。
然后,他“看”到了玉笋的幻象。
那是一个厨房。
很大很大的厨房,灶台十几口,案板七八张,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厨具。厨房里摆着一桌宴席——不是山珍海味,是玉笋这辈子吃过、想过、梦见过的一切“美味”。
从静慈庵清淡的素斋,到碧波潭底玄蛇肉的腥香,到瘴林里淬毒之焰烧出的焦苦,到落星泽净化树的清甜……每一种滋味,都在桌上凝聚成一道具体的菜。
菜还冒着热气。
桌子旁,坐着一个“玉笋”。
不是尼姑打扮,也不是俗家女子,而是一个……厨师。她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正兴致勃勃地尝着每一道菜,边尝边点头:“这个咸了三分……这个火候刚好……这个香料放多了……”
尝了一圈,她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还是不够。”
她抬头,看向虚空——其实是在看“观看”这个幻象的玄真子。
“这些味道,都很好。”她说,“但都不是‘最想吃’的。”
幻象里的厨房开始变化。
满桌珍馐消失,灶台、案板、厨具全都淡化,最后整个厨房变成一片纯白。纯白中,缓缓浮现出一样东西。
一碗面。
清汤,素面,几片青菜,一点葱花。
简单得寒酸。
玉笋看着那碗面,眼睛亮了。
她走过去,端起碗,凑近闻了闻,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然后她转头,又看向虚空:“玄真子。”
玄真子心头一震——她知道他在看。
“这碗面,”玉笋举了举手里的碗,“是你做的。”
玄真子愣住了。
他从来没下过厨。在悬壶观时是吃食堂,出来后要么干粮要么野果,最多烤点肉——还经常烤焦。
玉笋却笑得更开心了:“你在梦里练过,我尝到了。”
同息效应共享梦境记忆。
玄真子想起来了——这些天夜里,他确实做过几次梦。梦里他在学做饭,笨手笨脚地和面、擀面、煮面,每次都煮得一塌糊涂,要么太咸,要么夹生。
那些梦的味道,居然通过同息链接,传给了玉笋。
幻象里,玉笋捧起碗,喝了一口汤。
她的表情瞬间变了。
不是吃到美味的陶醉,而是一种……安宁。
像漂泊已久的旅人终于回到家,喝到第一口热水的那种安宁。
她放下碗,看向虚空,轻声说:“至味……不是珍稀,是‘恰到好处’。是饥时的饭,渴时的水,是……”
她顿了顿,笑容温柔。
“他在的时候,什么都好吃。”
话音落下。
幻象崩塌。
但不是碎成粉末,而是化作无数光点。光点汇聚,重新凝成那碗清汤素面——真实的,冒着热气的面,出现在现实中的玉笋手中。
玉笋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彻底变成了淡金色,深处火纹旋转,像融化的黄金在流淌。她捧着那碗面,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玄真子。
“我醒了。”她说,声音还有点哑,但清晰。
玄真子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玉笋挣扎着坐起来,靠着他的肩膀,把碗递过去:“吃了它。”
玄真子接过碗,愣愣地看着面。
“我尝过了。”玉笋又说,“是你做的味道。”
玄真子端起碗,吃了一口。
面很普通,汤很清淡,但入口的瞬间,一股暖流从喉咙直冲丹田。那暖流不是热量,是一种……“道韵”。
至味之道的第一缕道韵。
面汤入腹,玄真子体内的冰火太极图忽然疯狂旋转起来。霜气与真火交织、融合,不再是简单的调和,而是真正开始“同源”。
丹田深处,一点微光亮起。
那是……道胎的雏形。
就在此时,池心的九瓣红莲,所有莲瓣同时大放光明!
赤红、金黄、乳白、淡青、暗紫……九色光芒交织,汇成一道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中,那朵红莲缓缓飞起,莲心处的心脏形火焰跳动加速——
咚!咚!咚!
整个烬灭池跟着震动。
火焰液体翻涌,掀起滔天火浪。
红莲飞到玄真子面前,悬停在空中,缓缓旋转。
玉笋看着红莲,又看看玄真子手里的面碗,忽然笑了:“它选你了。”
玄真子还没反应过来,红莲忽然缩小,化作一道流光,“嗖”地钻进了他手里那碗面汤里。
面汤瞬间沸腾。
不是烧开的沸腾,是“活过来”的沸腾。汤面上升起氤氲的雾气,雾气中隐约能看见山川河流、地脉走向的虚影。
玄真子福至心灵,端起碗,将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
热。
无法形容的热。
不是灼烧的热,是“生长”的热。像一颗种子在土壤里发芽,根系延伸,茎叶抽长的那种生机勃勃的热。
热流顺着喉咙下沉,沉入丹田,撞进那点道胎雏形里。
道胎雏形猛地膨胀!
从米粒大,到黄豆大,到核桃大,最后稳定在拳头大小。道胎表面,冰火太极图自行烙印上去,缓缓旋转。道胎内部,那朵红莲静静悬浮,莲心处的心脏形火焰一下一下跳动,每一次跳动,都泵出一股精纯的、温和的地火能量。
熔心火,入体了。
不是吞噬,是共生。
薛炎的声音从池边传来,带着释然和一丝疲惫:“熔心火择主的标准从来不是‘最强’,是‘最懂火之真味’。这小尼姑尝出了火的味道,而你,让她愿意分享那碗面。”
池子对面,薛嗔看着这一幕,毁掉的半边脸扭曲,完好的那只眼睛彻底红了。
“荒唐……”他嘶吼,声音像破风箱,“因为一碗面?!一碗破面?!”
玉笋靠在玄真子肩上,侧头看他,眼神平静:“是啊。”
她顿了顿,轻声说:“最馋的人,才最懂什么是‘够’了。你不懂,所以你永远得不到。”
“我不懂?!”薛嗔癫狂地大笑,“我炼制饕餮炉,培育火种,研究火焰三百年!你跟我说我不懂火?!”
“你懂的是‘掌控’。”玉笋摇头,“不是‘滋味’。”
薛嗔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盯着玉笋,盯着玄真子,盯着玄真子丹田处那隐约透出的红莲虚影,完好的那只眼睛里,最后一点理智熄灭了。
“得不到……”他喃喃,然后猛地抬头,声音拔高成尖啸,“那就毁了它!”
他双手结印,黑袍无风自动。
“炽影卫听令——引爆地脉!”
琉璃罩外,所有炽影卫同时掐诀。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
这一次不是细微的震颤,是山崩地裂般的摇晃!烬灭池的火焰液体疯狂翻涌,池壁出现裂纹,黑色的岩石开始剥落。
薛炎脸色大变:“他在地下埋了饕餮炉核心!”
话音未落,整个焚天谷开始崩塌。
地面裂开无数道缝隙,缝隙里涌出赤红的岩浆。火焰森林中的“火树”、“火藤”开始融化,重新变成流动的火焰,汇入岩浆洪流。
花海的琉璃罩“咔嚓”一声,碎了。
罩外近百炽影卫涌进来,但他们没攻击——他们直奔那些裂缝,一个个纵身跳进去,身体在落入岩浆的瞬间炸开,化作血色的火焰,加速地脉的暴动。
这是自杀式的引爆。
薛嗔悬浮在半空,毁掉的半边脸开始燃烧,烧出暗红色的火焰。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盯着玄真子,声音疯狂:“一起死吧!熔心火没了宿主,地脉暴动会波及方圆千里——你们都得给我陪葬!”
玄真子抱着玉笋站起来。
他丹田处的道胎还在成长,熔心火在源源不断输送能量,但这个过程至少需要六个时辰才能稳定。
而玉笋的生机,只剩六个时辰。
薛嗔的引爆,已经开始了。
薛炎冲到池边,白炽火的眼睛扫过崩塌的谷地,又看向玄真子,咬牙:“带她走!去极北冰渊找第二枚地脉精粹石!快!”
“你呢?”玄真子问。
薛炎没回答。
他转身,走向那株桂花树。
走到树下,他伸手抚摸石碑上的火焰印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醉焰,等了我三十年……该去陪你了。”
他双手按在石碑上,白炽火的眼睛骤然燃烧到极致!
“以我身为薪,以魂为引——”
“悬壶一脉第三十七代守谷人薛炎,请祖火!”
整个焚天谷的火焰,瞬间静止了一瞬。
然后,全部倒流!
流向薛炎。
岩浆、火浪、炽影卫自爆的血焰,甚至薛嗔身上燃烧的暗红火焰,全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汇聚到薛炎身上。
薛炎的身体开始发光。
从内而外的光,透出皮肤,透出骨骼,整个人变成了半透明的琉璃体。琉璃体内,白炽火熊熊燃烧。
他回头,最后看了眼薛驼子。
“驼子。”
“哥在。”
“悬壶观……交给你了。”
话音落下,薛炎整个人化作一团纯粹的白炽火球,火球旋转着,冲进地面上最大的那道裂缝——
轰!!!
地底深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但这次不是毁灭性的爆炸,是“镇压”。
白炽火球在裂缝深处炸开,化作无数光点,光点融入地脉,强行平复暴动的能量。裂缝开始合拢,岩浆开始凝固,崩塌的火焰森林停止了融化。
薛嗔惨叫一声,身上的暗红火焰被硬生生剥离大半。他怨毒地瞪了玄真子一眼,化作一道黑影,遁入尚未完全合拢的裂缝,消失不见。
焚天谷的崩塌,停了。
但代价是,薛炎,没了。
薛驼子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肩膀剧烈颤抖。他没哭出声,但眼泪一滴滴砸在焦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玄真子抱着玉笋,站在原地。
他丹田处的道胎还在成长,但他能感觉到,玉笋的生机正在飞快流逝——六个时辰,是薛驼子今早号脉的结论。现在,可能只剩五个时辰了。
玉笋靠在他肩上,气息微弱,但眼睛还睁着。
她看着薛炎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他去找……桂花酒酿圆子了。”
玄真子收紧手臂。
玉笋又转过头,看向玄真子,眼神有点涣散,但努力聚焦。
“玄真子。”她喊他。
“我在。”
“先救火……”她声音越来越轻,“不然大家……都没饭吃……”
说完,她眼睛闭上了。
这次不是昏迷,是意识彻底陷入沉睡——生机断绝前的深度沉睡。
玄真子抱着她,感受着同息链接里那丝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生机,又感受着丹田里正在成型的道胎,和道胎里共生的熔心火。
时间。
他最缺的,永远是时间。
薛驼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了把脸,走到玄真子身边。他看了眼玉笋,又看了眼玄真子丹田处透出的红莲虚影,深吸一口气。
“走。”他说,声音沙哑,“去极北冰渊。那里有第二枚地脉精粹石——集齐七枚,用悬壶秘法为她重塑‘味觉道体’,是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玄真子低头,看着怀里沉睡的玉笋。
她眉头轻蹙着,像是在做一个不太舒服的梦。
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北方。
瞳孔深处,一金一银两道光芒,缓缓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