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骨坡的夜,冷得刺骨。
不是寻常冬夜那种干冷的寒意,而是从每一根裸露的白骨、每一道石缝深处渗出来的、带着浓重阴煞与死气的湿冷。它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衣物,钻进皮肉,往骨髓里扎。
薛驼子布的净煞圈火焰已经完全熄灭了。淡黄色的粉末燃尽后,只在坡地边缘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如同一个脆弱的、已被攻破的结界。
阴煞怨气重新弥漫上来,比之前更浓。雾气不再是淡绿,而是染上了一层灰黑的色调,在月光下缓缓蠕动,如同活过来的阴影。偶尔有几点幽绿色的磷火从骨堆中飘起,无声无息地游荡,映得那些嶙峋怪石像蹲伏的兽。
玄真子盘坐在玉笋身边,没有运功。
他闭着眼,但全部心神都系在身后那个微弱的呼吸上。同息效应因为玉笋的深度昏迷而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最基础的生命感应——知道她还活着,仅此而已。但这就够了。
够他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薛驼子在坡地另一侧忙活。他从怀里掏出最后几枚铜钱,在变异树周围布下一个小型的“扰灵阵”——不是防御,而是干扰。阵法生效时,树木周围三丈内的阴煞怨气会出现不规则的波动,从外界看来,就像这片区域的地脉本身就不稳定,容易让潜在的窥探者产生误判。
“只能这样了。”薛驼子布完阵,搓着冻僵的手走回来,压低声音,“扰灵阵能干扰神魂探测,但对实物遮掩效果有限。如果影组织派来的是不依赖感知、只靠眼睛和脚印追踪的‘地狩’,咱们还是藏不住。”
玄真子没睁眼:“他们什么时候会到?”
“不好说。”薛驼子蹲下身,从行囊里翻出最后半块硬饼,掰成三份,递了一份给玄真子,“影枭和影狩小队全军覆没,影组织肯定会收到警报。但从调集更强人手、重新定位我们,到追进落星泽深处……最快也要明天晌午。”
他顿了顿,看向昏迷的玉笋:“前提是,咱们没有留下太明显的痕迹。木筏我处理过了,沉进了泥沼深处。但最后那场净火燎原……动静太大,残留的净化气息可能会成为指路明灯。”
“那就让他们来。”玄真子接过饼,没吃,放在身旁的石头上,“来一个,杀一个。”
声音平静,却透着森然的寒意。
薛驼子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默默啃着自己那份饼。饼又硬又干,混着阴冷空气,嚼在嘴里像沙子。
月光偏移。
子时过半。
坡地上的寒意更重了。变异树叶片上凝结的“阴露”已连成细流,顺着枝干缓缓淌下,在树根处积成一小洼暗金色的水渍。树木自身散发的暗金光晕已经完全内敛,此刻看上去就像一株普通、只是颜色古怪的矮树。
但薛驼子能感觉到,它扎根的地面下方,阴煞地脉的流动正在被缓慢“梳理”。原本杂乱汹涌的怨气煞流,经过树根的转化,输出时变得平稳、有序了许多。虽然输出的依旧是阴属能量,但至少不再那么暴戾。
这棵树,在无意识中履行着它“净化阵眼”的职责。
哪怕环境如此恶劣,哪怕自身难保。
薛驼子忽然有些感慨。
他想起很多年前,师父还在时,曾指着药庐后山一株枯死的老松说:“悬壶一脉,医人医世医天地。但最难的,是医那些‘不该活’却偏要活、‘不该救’却偏要救的东西。”
当时他不解,问:“既然不该,为何要救?”
师父沉默良久,答:“因为‘该不该’,是人定的。天地不言,只生生不息。”
如今看着这棵在白骨堆里扎根、转化阴煞的变异树,看着那个为了移植它而把自己搞到昏迷的尼姑,看着这个明明真炁耗尽却依旧死守在旁的和尚,薛驼子忽然有点明白了。
有些事,不是“该不该”。
是“愿不愿”。
“喂,小子。”薛驼子忽然开口。
玄真子睁开眼,看向他。
“你……”薛驼子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转了弯,“你饿不饿?我这儿还有点肉干。”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扔了过去。
玄真子接住,打开——确实是肉干,黑褐色,看着硬邦邦的,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香料的肉香。是上好的熏制野猪肉。
“哪来的?”玄真子问。
“之前在三江口黑市换的,一直没舍得吃。”薛驼子咧嘴,“现在这情况,再不吃可能就没机会吃了。”
玄真子没推辞,拿起一片,却没自己吃,而是掰成更小的碎块。
然后他转过身,将碎肉块放在掌心,凑到玉笋嘴边。
昏迷中的人自然无法咀嚼。玄真子也不急,只是用手指蘸了点肉碎上渗出的油,轻轻抹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一下,两下。
动作很轻,很耐心。
玉笋的嘴唇无意识地抿了抿。
玄真子的手指顿住。
他看着她的脸,等了片刻。
她又抿了一下。
不是有意识的动作,更像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干裂的唇瓣触到油脂,自发地想要湿润。
但玄真子却像得到了某种许可,继续用手指蘸着肉油,一点一点滋润她的嘴唇。直到那片干裂变得柔软,泛着一点微光。
然后他捏起一粒最小的肉碎,小心地放在她唇缝间。
玉笋的舌尖无意识地探出一点,舔到了肉碎。
停了停。
然后,她喉头轻轻动了一下,将那粒肉碎咽了下去。
虽然依旧昏迷,但她的身体在接纳食物。
玄真子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光。
他继续。
一粒,两粒,三粒。
动作始终很轻,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薛驼子在旁看着,没出声。
月光洒在玄真子侧脸上,映出他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僧袍破碎,脸上还沾着泥污和血渍,但此刻的他,身上有种奇异的、与这阴森白骨坡格格不入的宁静。
仿佛他守着的不是险境中的一个伤者,而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薛驼子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点感慨,可能还是浅了。
这俩小怪物之间的羁绊,比他想得更深,更早,更……不可言说。
他默默转过身,从行囊里翻出最后一点茶叶——不是好茶,是最便宜的粗茶梗。又找出一个勉强还算完好的小陶罐,从变异树根那洼阴露里舀了点水,用真炁小心加热。
水很快温了,他没烧开,怕茶香太浓引来麻烦。
只是将茶梗放进去,泡出一点淡淡的、带着土腥味的茶色。
然后他将陶罐放在玄真子脚边。
“喂她点水。”薛驼子低声道,“光吃肉干,噎得慌。”
玄真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多谢。”
薛驼子摆摆手,走到坡地边缘,靠着一段巨大的兽骨坐下,闭上眼假寐。
他需要休息。明天还有恶战。
玄真子则继续他的“投喂”。
一小口肉碎,一小口温水。
玉笋的身体在缓慢但持续地接纳。虽然意识未醒,但生命本能正在被唤醒。
当她咽下第七口肉碎时,玄真子感觉到,同息效应传来的波动,微弱地……加强了一线。
不再是仅仅“还活着”,而是多了一丝“正在恢复”的韧性。
他停下动作,将剩下的肉干仔细包好,塞回怀里。陶罐里的水还剩小半,他也小心盖好,放在玉笋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他重新盘坐,这一次,开始真正运功恢复。
心神安定,真炁运转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寅时初,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坡地上的磷火多了起来,幽幽绿光在雾气中飘荡,像无数窥视的眼睛。
变异树忽然轻轻一震。
不是受到攻击,而是它自身产生的某种共振。
树根深入的地脉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持续不断的震动。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移动,或者……在崩塌。
薛驼子猛地睁开眼。
玄真子也同时收功,右手按在地上,感知震动传来的方向。
“西北。”玄真子低声道,“离这里至少十里,但动静不小。”
“是地脉震荡。”薛驼子脸色凝重,“落星泽的地脉本就脆弱,被影组织用邪法折腾这么多年,早就千疮百孔。刚才玉笋丫头那一下净火燎原,烧掉了大片区域的污秽支撑,可能引发了连锁反应……某些早就该塌陷的地脉空洞,开始崩了。”
“会波及到这里吗?”
“暂时不会。”薛驼子摇头,“但地脉震荡会干扰一切依赖地气稳定的东西——比如阵法,比如某些依靠地脉隐藏的禁制,再比如……”
他看向变异树:“它的共生循环。”
树木此刻正轻微颤抖,暗金色的叶片簌簌作响。根系处,两枚精粹石散发的光芒忽明忽暗,能量桥出现了不稳定的波动。
“得稳住它!”薛驼子起身就要过去。
“我来。”玄真子比他更快。
他几步跨到树前,双掌按在树干上,淬毒净火从掌心透出,却不是攻击,而是疏导。
他将自身刚刚恢复的两成真炁,全部转化为温和的净火能量,顺着树干注入根系,暂时替代因地脉震荡而紊乱的地脉供应,稳住能量桥。
树木的颤抖渐渐平息。
但玄真子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薛驼子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倒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快吃了!这是‘回元丹’,能快速补充真炁,但药效过后会虚脱两个时辰!”
玄真子接过,吞下。
丹药入腹,化作一股灼热的洪流冲向四肢百骸!枯竭的经脉如同久旱逢雨,贪婪地吸收着药力,真炁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三成,四成,五成!
但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疲惫感也开始从骨髓深处蔓延上来。
药效时间有限,他必须抓紧。
玄真子维持着真炁输出,同时看向薛驼子:“地脉震荡会持续多久?”
“不好说,短则一刻钟,长则几个时辰。”薛驼子忧心忡忡,“更麻烦的是,这种震荡会像涟漪一样扩散,最终肯定会传到焚天谷方向。影组织如果在那边有布置,一定会察觉异常,从而猜到我们的位置范围。”
“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更少了。”
“对。”薛驼子咬牙,“原本可能还有半天缓冲,现在……最多两个时辰,追兵必到。而且来的不会是影狩那种级别,至少是‘影将’,甚至可能是‘影帅’。”
玄真子沉默。
影将,先天后期起步,战力远超影狩,且通常有特殊能力。
影帅,先天圆满,甚至可能是半步金丹,放在江湖上都是一方霸主的存在。
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对上任何一个,都是死路一条。
“必须在她醒之前离开。”玄真子看向玉笋,“她需要时间恢复,不能被打扰。”
“怎么走?”薛驼子苦笑,“她昏迷着,树木刚扎根,地脉震荡,外面还有追兵……咱们现在是瓮中之鳖。”
玄真子没回答。
他收回按在树干上的手——树木已经暂时稳定,不需要持续输出了。
他走到玉笋身边,蹲下身,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按在她额头上。
不是疗伤,不是渡气。
而是……引导。
他将刚刚恢复的五成真炁,分出一半,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方式,注入玉笋的眉心识海。
这不是常规的疗伤法,甚至有些冒险——识海脆弱,外力侵入极易造成损伤。但玄真子对同息效应的理解已非昔日,他能感知到玉笋识海此刻的状态:因为透支而自我封闭,陷入深层休眠,如同冻住的湖。
他需要做的,不是破冰,而是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小孔,让一丝春风吹进去。
真炁如细流,小心翼翼探入。
一寸,两寸。
玉笋的眉心微微蹙起。
同息效应传来的波动突然剧烈了一瞬!
玄真子立刻停下,稳住真炁,等待。
三息后,波动恢复平稳,但比之前更清晰、更有力。
他继续。
这次更深,更慢。
他能“看到”她识海深处那些因为透支而黯淡的“光点”——那是她的记忆、意识、修为的根基。此刻大多沉寂,只有最核心的几点还在微弱闪烁。
玄真子将真炁凝聚成最柔和的光,轻轻包裹住那几点核心。
不是唤醒,是滋养。
像用体温去焐热冻僵的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东方天际,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黎明将至。
玄真子的真炁再次耗尽,回元丹的药效开始消退,强烈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咬牙硬撑,维持着最后一丝真炁的输出。
就在他即将力竭的前一刻——
玉笋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玄真子动作顿住。
他屏住呼吸,看着她。
又是一下。
然后,她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瞳孔涣散,没有焦距,但确实是睁开了。
玄真子收回手,声音沙哑:“醒了?”
玉笋没回答,只是茫然地看着上方灰蒙蒙的天空,看了很久。
久到玄真子以为她还没真正清醒时,她才极慢、极慢地转过头,看向他。
眼神依旧空洞,但嘴唇动了动。
声音轻得像气音:
“……饼。”
玄真子一愣。
“肉……”玉笋又吐出一个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词,然后补充,“……干。”
她记得肉干的味道。
玄真子忽然笑了。
不是大笑,是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很短,但确实是个笑容。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打开,捏了一小粒肉碎,递到她唇边。
玉笋没动,只是看着他。
玄真子会意,将肉碎放进自己嘴里,咀嚼,咽下。
然后他又捏了一粒,递过去。
玉笋这才张开嘴,含住,慢慢地、费力地咀嚼。
咽下去后,她看向陶罐。
玄真子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拿起陶罐,小心喂她喝水。
喝了三口,她摇头。
玄真子放下陶罐,让她重新躺好。
玉笋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
十息后,她又睁开眼,这一次,眼神清明了许多。
“树……”她问。
“稳住了。”玄真子答。
“追兵……”
“快到了。”
玉笋沉默片刻,又问:“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
“地脉在震。”
“嗯。”
玉笋再次闭上眼睛。
这一次,她开始主动运转功法。
虽然微弱,但冰火道基重新开始搏动,淬毒净火在经脉中缓缓流淌,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
玄真子坐在她身边,没说话,只是静静守着。
薛驼子走过来,蹲下身,给玉笋把脉。
“命保住了,但真炁恢复不到一成,伤势只好了三成。”他眉头紧锁,“至少需要静养三天,才能恢复基本行动力。”
“没有三天。”玉笋睁开眼,“一个时辰后,必须走。”
“你这样子怎么走?”薛驼子瞪眼。
“树能走。”玉笋看向变异树,“它扎根一夜,吸收了足够的阴煞转化生机,根须已经可以短暂离土。把精粹石贴身带着,树……我背着。”
“你背?!”薛驼子声音拔高,“你站都站不稳!”
“那就让他背。”玉笋看向玄真子,“我背树,他背我。”
玄真子点头:“可以。”
“可以个屁!”薛驼子急道,“地脉在震,外面有追兵,你们俩一个伤一个虚,还背着棵树——嫌死得不够快吗?!”
玉笋没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薛驼子张了张嘴,最终颓然:“……没有。”
“那就这样。”玉笋撑着想要坐起来,但手臂无力,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玄真子伸手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再休息半个时辰。”玄真子低声道,“半个时辰后,我们出发。”
玉笋没反对,靠着他,闭上眼睛继续运功。
薛驼子叹了口气,转身去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行囊早已在逃亡中丢失大半,只剩一些必备的药品和材料。
他走到变异树前,小心地将两枚精粹石从根系旁取出。精粹石一离开土壤,树木立刻开始轻微颤抖,叶片开始卷曲。
“别急别急……”薛驼子赶紧将精粹石贴近树干,同时飞快地取出几根银针,扎在树木的几条主脉上,暂时封住能量外泄,“马上就好,马上……”
他手忙脚乱,额头冒汗。
而在坡地中心。
玄真子保持着扶住玉笋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颤——不是冷,是虚弱带来的控制不住。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口,隔着两层薄薄的僧袍,能清晰感觉到她脊骨的轮廓,瘦削得硌人。
她太轻了。
轻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玄真子收紧手臂,将她更稳地固定在怀里。
玉笋似乎察觉到了,身体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继续运功。
她没有拒绝。
黎明的光,终于刺破了东方的雾气。
一丝微弱的、灰白的天光,洒在沉骨坡上。
照亮了累累白骨。
照亮了嶙峋怪石。
也照亮了,相倚而坐的两个人。
和他们身后,那棵在晨光中泛起暗金色微光的、沉默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