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琉璃穹顶,滤去了燥热,只余下暖融融的金色光斑,慵懒地铺洒在阳光房内每一寸角落。空气里飘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旋转,仿佛时光也在此处放慢了脚步,变得粘稠而宁静。
小白端坐在临窗的檀木画案前,冰蓝色的长发只用一根素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肩头,随着她俯身的动作滑过月白色的广袖留仙裙。她手中执着一支纤细的狼毫笔,笔尖蘸着浓淡适宜的墨汁,正全神贯注地临摹着摊开在案上的一卷古画——那是一幅《寒山听雪图》,笔意萧疏,意境清远。她落笔极稳,手腕悬空,笔尖在宣纸上勾勒出山石嶙峋的轮廓,神情专注,淡蓝色的眼眸中映着画中山水,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静谧雪境。
小青则占据了旁边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藤编摇椅,整个人像只慵懒的猫儿般蜷缩在上面。她今日穿了一身青碧色的齐胸襦裙,外罩同色轻纱半臂,裙摆随意散开,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踝。她赤足蜷在软垫上,手里捧着一本新淘来的凡间游记,正看得津津有味,赤瞳随着文字转动,时而微微蹙眉,时而嘴角上扬,偶尔还会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轻笑。她看得入神,无意识地晃动着摇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与室内流淌的、不知名的舒缓琴音混在一起,竟也不显突兀。
小玄坐在两人之间的一张小几旁。他今日一身墨色云纹常服,衣领袖口用银线绣着简约的流云暗纹,墨色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背。他面前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正专心致志地烹着一壶“云雾灵芽”。炭火是特制的灵炭,火候被他精准控制着,壶中泉水将沸未沸,冒出细密如珠的白雾。他修长的手指捏起一小撮青翠蜷曲的茶叶,投入温过的壶中,随即注入恰到好处的热水。瞬间,清雅高远的茶香混合着灵泉特有的甘洌气息,便随着蒸腾的水汽氤氲开来,迅速充盈了整个空间。
茶香袅袅,墨香淡淡,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摩擦声,还有摇椅轻晃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安宁慵懒的午后交响。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又因彼此的存在而格外心安,连空气都仿佛浸润着蜜糖般的粘稠暖意。
小玄将第一泡茶汤缓缓注入三个白瓷杯中,澄澈的茶汤呈现出浅金色的光泽,香气愈发醇厚。他先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然后起身,走到小白身侧,将茶杯轻轻放在画案一角,温声道:“姐姐,歇会儿,尝尝今年的新茶。”
小白笔下未停,正在勾勒一株雪中孤松的枝干,闻言只是微微侧首,冰蓝色的眼眸扫过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又抬眸看了小玄一眼,眼中漾开一丝极淡的暖意:“嗯,就好。”声音清冷,却少了平日的疏离,多了几分家常的柔和。
小玄也不催促,笑了笑,又端起另一杯,走到摇椅边。小青正看到游记中主人公智斗山匪的精彩处,赤瞳放光,根本没注意他过来。小玄俯身,将茶杯递到她眼前,挡住了书页。
“哎呀!”小青不满地抬头,正要抱怨,看到是茶,又闻到那诱人的香气,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眉眼弯弯地接过,“还是弟弟贴心!”她迫不及待地啜了一小口,被烫得吐了吐舌头,却又满足地眯起眼,“好香!比上次那个还好!”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小玄失笑,伸手揉了揉她披散的黑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带来亲昵的触感。小青顺势蹭了蹭他的手掌,像只被顺毛的猫儿,然后继续低头看书,另一只手却摸索着抓住了他的袖摆,无意识地捏在手里把玩。
小玄回到自己的位置,端起最后一杯茶,慢慢品着,目光在作画的姐姐和看书的妹妹之间流连,金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温柔与满足。这样的午后,这样的相伴,便是他历经波折后最珍贵的圆满。
然而,这片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一刻钟后,当小玄正准备冲泡第二道茶时,他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庭院外围那层无形的、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防护阵法,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并非强行冲击或试探,更像是某种礼节性的“叩门”,带着一道陌生意念传递进来——请求拜访。
这波动很轻,但在此刻静谧的氛围中,依旧被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玄放下手中的茶壶,金色眼眸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神色未变。他神识如无形的水银,瞬间向外铺展开去,悄无声息地扫过庭院之外。
来人站在别墅院门外的青石小径上。化作了人形,一身赤红锦袍颇为醒目,绣着繁复的金色蛇纹,黑发用金冠高束,面容俊美,甚至带着几分阴柔的妖异感。修为……尚可,约莫有千年道行,在妖族年轻一辈中或许算得上不错,但那气息却透着一股让小玄本能不喜的浮躁与刻意修饰过的“尊贵”,像是极力想要展示什么,却又底蕴不足,显得有些虚浮。
“有人叩阵。”小玄声音平淡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小青正看到游记里主人公与红颜知己月下对酌的旖旎段落,被打断思绪,头也不抬,赤瞳依旧盯着书页,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不认识?不认识的一律不见。扰人清静,讨厌。”她翻过一页,嘟囔道,“正看到要紧处呢……”
小白笔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差点滴落画纸,她及时控住笔锋,轻轻将笔搁在笔山上。她抬眸看向小玄,冰蓝色的眼眸清澈平静,声音也是一贯的淡然:“嗯。”一个字,表达了与小青同样的态度——不见。
小玄本也无意理会,正打算直接以神识传讯回绝,让门外之人速速离去。然而,就在他念头刚起之时,那道陌生意念再次传来,比之前更为清晰和急切,同时伴随着一个刻意修饰得清朗、却难掩其中焦躁与渴望的男声,直接响彻在阵法笼罩的范围内:
“晚辈赤练,冒昧打扰仙居!万望前辈恕罪!”
声音顿了顿,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激动的颤抖:
“数月之前,灵韵湖畔,晚辈遭奸人暗算,重伤之下现出原形,又遇裂齿獾围攻,险死还生!幸得两位仙子慈悲,出手驱散恶獾,救晚辈于危难!此恩此德,如同再造,晚辈没齿难忘,日夜感念,只恨无缘得见仙颜!”
“今日,晚辈修为略有小成,特来拜谢!恳请前辈、仙子赐见一面,容晚辈当面叩谢救命大恩!晚辈赤练,感激不尽!”
灵韵湖畔?
小玄略一沉吟,金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恍然。数月前……似乎是有那么回事。游湖那日,林间确有裂齿獾围攻一物,当时娘子们嫌那獾子聒噪,气息污浊,他便随手驱散了。至于被围攻的是何物,是死是活,他根本未曾在意,过后便抛之脑后。原来,是这么个东西?
几乎同时,小白和小青也从各自的专注中彻底抽离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回忆和瞬间升腾而起的不悦。
小白想起那日林间骤起的嘈杂,腥臊的气味,还有那令人心烦的灵力扰动。她当时只是觉得被打扰了赏景的兴致,夫君随手驱散,她便不再关注。什么“慈悲相救”?不过是嫌那场面碍眼罢了。这突如其来的“报恩”说辞,刻意强调的“两位仙子”,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被窥探、被强行建立联系的厌恶。
小青更是直接皱起了秀眉,赤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烦躁,一把合上了手中的游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吵死了!”她语气恶劣,“什么救命之恩?我们就是嫌那几只臭烘烘的獾子吵得人心烦!谁有空救他?自作多情!让他立刻滚蛋!别在这儿嚎!”
小玄感受到两位娘子骤然变差的心情,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这不知所谓的东西,不仅贸然打扰,还以这种令人不快的理由纠缠,简直不知死活。他本欲直接动用阵法之力将其斥退甚至惩戒,但转念一想,这般不知进退的东西,不如放进来,看看他到底想耍什么花样,也好彻底绝了后患。
“既然自称是来‘报恩’的,”小玄声音平静地传讯出去,听不出喜怒,“那便进来,在庭院中等候。”同时,他心念微动,悄然调整了庭院阵法。主屋与阳光房被更强的禁制笼罩,从外部看,只能感知到模糊而强大的气息,却无法窥见内里分毫景象,更不可能踏足室内一步。
庭院外的赤练听到允准,顿时大喜过望,连声道谢,迫不及待地快步穿过自动打开一道缝隙的院门,踏入别墅前院的草坪。
阳光房内,小白和小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嫌恶与一丝冰冷。她们不喜欢这种被陌生目光注视、尤其是以这种令人作呕的理由注视的感觉。几乎是下意识的默契,两人同时动了。
小白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动,一缕清冷如月华的白色灵力悄无声息地自她周身漾开,并非攻击,而是柔和地扭曲了周围的光线与气息波动。与此同时,小青也赤瞳微闪,一缕活泼却同样带着隔绝意味的青色灵力融入其中。两股灵力交织,瞬间在她们身周形成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这光晕并无防御之能,其唯一作用,便是模糊存在。此刻,从庭院方向看来,阳光房内小白和小青所在的位置,只有两团柔和而强大的光晕轮廓,面容、身形、衣着细节皆被完美遮掩,唯有一股清冷高远、不容亵渎的凛然气息清晰可辨。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也是极致的排斥。唯有被她们全然信任、气息相连的小玄,才能透过这层光晕,清晰地看到她们真实的模样与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
小玄感受到娘子的举动,心中那点冷意更甚,却也升起一股被全然依赖的暖意。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墨色的衣袍随着动作垂落。“我出去看看。”他对光晕中的两人温声道,声音里的寒意已然收敛,只剩下安抚。
“快点打发走。”小青闷闷的声音从光晕中传来,带着浓浓的不耐。
“嗯,小心。”小白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关切之意清晰。
小玄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阳光房,穿过连接主屋的走廊,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独自一人走到了主屋门前的石阶之上。
庭院中,阳光正好。赤练正束手立在草坪中央,目光急切地四处打量,尤其在主屋窗户和疑似侧厅的方向流连,试图寻找那两道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当他看到只有小玄一人自屋内走出,立于阶上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但很快被他压下,换上了十二分的恭敬与热切。
他疾步上前,对着小玄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晚辈赤练,拜见前辈!多谢前辈慈悲,允晚辈入内拜谢!”他抬起头,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目光却忍不住又瞟向主屋窗户,以及侧厅那两团令他心痒难耐的朦胧光晕,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前辈,当日救命之恩,实乃天高地厚之恩!晚辈回去后,每每思及两位仙子风采,便觉神魂颠倒,只恨自己当日重伤昏沉,未能看清仙颜,当面叩谢……”
小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平淡,金色的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你说,你是来报恩的?”
“是!正是!”赤练连忙点头,胸膛不自觉地挺起了一些,话语中带上了明显的炫耀意味,“前辈明鉴!晚辈乃西山‘隐鳞谷’赤蛟一族嫡系血脉!乃是族中千年难遇之天才,身负上古异种血脉,修行进境一日千里,深得族中老祖看重,亲自赐名‘赤练’,寄予厚望!未来赤蛟一族族长之位,非晚辈莫属!”他越说越激动,脸颊泛起红晕,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执掌大权、风光无限的模样。
炫耀完出身,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炽热地投向那两团光晕,语气变得无比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梦幻般的憧憬:“晚辈对两位仙子的救命之恩,铭感五内,无时或忘!此番前来,一为叩谢大恩,二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布般的激昂,“晚辈对两位仙子仰慕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自那日得蒙仙子援手,仙子风姿便深深烙印于晚辈神魂之中,再难忘却!若能得仙子垂青,晚辈愿倾尽所有,以我赤蛟一族最隆重的正妻之礼迎娶二位!共享我族无尽资源、秘藏,乃至未来族长之尊荣!我族老祖亦曾言,若晚辈能求得如此仙缘,必举全族之力支持,届时……”
“闭嘴。”
一个冰冷彻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极致厌恶与凛然杀意的女声,如同极地冰川崩裂时溅射的冰刃,骤然从侧厅方向传来,清晰地刺入庭院每一个角落。
是小青。
哪怕隔着那层模糊光晕,那声音里沸腾的怒火与仿佛被肮脏之物玷污般的恶心感,依旧浓烈得让人心惊胆战。
“哪来的不知死活、满口污言秽语的腌臜东西?”小青的声音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淬着冰与毒,“也敢在此狂吠乱嚎?‘报恩’?‘迎娶’?你也配提这两个字?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本姑娘今日便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尝尝什么叫抽魂炼魄,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个字落下,庭院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一股炽烈如岩浆喷发般的怒意与杀机,如同实质的浪潮,狠狠拍向站在草坪中央的赤练。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股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结了方圆之地。这股寒意并非针对温度,而是直指灵魂,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视万物为刍狗的冰冷杀意。它锁定了赤练,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仿佛要凝结成冰。这是小白的态度,她没有出声,但她的杀意,比小青的怒斥更让赤练感到窒息和绝望。
赤练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与双重杀意冲击得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如此纯粹的恶意与杀机,仿佛自己下一瞬就会被撕成碎片,神魂俱灭。
然而,那深入骨髓的执念、长久以来的自我膨胀、以及对那朦胧光晕后绝世风采的病态渴望,竟在这一刻压过了恐惧。他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倔强,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嘶声喊道:“仙子息怒!仙子明鉴啊!晚辈句句出自肺腑,绝无半点亵渎不敬之意!晚辈是真的仰慕仙子风华,真心实意想要报答恩情,侍奉左右!晚辈赤蛟一族千年天才,身份尊贵,血脉不凡,与仙子正是天作之合!晚辈……”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小玄动了。
在小青怒斥出声的瞬间,小玄脸上那最后一丝维持的平淡便如同潮水般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冻结万物的冰冷。那并非暴怒,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绝对的平静之下,翻涌着足以湮灭星辰的森然杀意。金色的眼眸中,所有属于人类的情绪都已消失,只剩下如同亘古寒潭般的深邃与漠然。赤练那些关于出身、天才、族长之位的炫耀,尤其是最后那番关于“仰慕”、“迎娶”、“天作之合”的癫狂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灵魂最深处、最不容触碰的逆鳞之上。
他甚至没有给赤练将那些荒谬绝伦的“肺腑之言”说完的机会。
就在赤练嘶喊着“天作之合”,情绪达到最高点的刹那,小玄抬起了一只手。
动作很随意,就像是要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或者拍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没有念咒,没有结印,甚至没有调动起多么惊天动地的磅礴灵力。仅仅只是心念微动,对着赤练所在的位置,虚虚一握。
没有轰鸣的爆响,没有璀璨的光华,没有地动山摇的威势。
然而,赤练周围那一小片空间,却发生了诡异到极致的景象。空气仿佛变成了有实质的琉璃,骤然向内扭曲、坍缩!光线在其中被拉扯、折断,发出无声的哀鸣。赤练脸上那混合着狂热、恐惧与不甘的扭曲表情瞬间凝固,他张开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尖叫或求饶,但声音还未冲出喉咙,便连同他整个身体一起,被那无形却绝对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包裹、挤压、分解!
他身上的赤红锦袍,瞬间化作最细微的红色粉末;他引以为傲的“千年天才”肉身,如同沙砌的城堡遭遇巨浪,寸寸崩解,化为比尘埃更细微的粒子;他那尚未完全脱离躯壳、带着惊骇与不甘的神魂,甚至来不及遁出,便被这股力量无情地碾过,如同风中残烛般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整个过程,快得超越思维。从空间扭曲到赤练彻底消失,连十分之一个呼吸都不到。原地,只留下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蛇妖溃散后特有的阴冷腥气,但在小玄随后轻轻一拂袖之下,连这最后一点痕迹也彻底消散于无形。
仿佛那里从未站过一个名叫“赤练”、自诩天才、做着荒唐美梦的妖族。
庭院中,重归寂静。阳光依旧明媚,草坪青翠,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绝对的抹杀,只是一场幻觉。
小玄缓缓放下了手,衣袖垂落,面色依旧冰冷。他甚至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一分。抹杀这样一个货色,对他而言,的确不比拂去一粒尘埃费力,甚至更加微不足道。他心中的杀意并未因对方的消失而平息,反而因为对方那番污言秽语对娘子的亵渎,而依旧沸腾着冰冷的怒火。
就在赤练身形彻底湮灭、最后一丝气息消散的同一刹那——
庭院入口处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泛起三圈细微的涟漪。光影一晃,三个身影几乎同时显现出来。
左边一位,脚踩燃烧着青色灵焰的风火轮,身缠混天绫,手持火尖枪,颈戴乾坤圈,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正是三太子哪吒。他一身红绫战甲,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锋锐与勃勃英气,此刻正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庭院中的景象。
中间一位,毛脸雷公嘴,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足蹬藕丝步云履,肩扛一根碗口粗细、两头金箍、中间乌铁的铁棒——如意金箍棒。他抓耳挠腮,一双火眼金睛滴溜溜转动,上下打量着阶上的小玄和刚才赤练消失的地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看热闹的兴奋,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右边一位,身着银纹云袍,腰束玉带,面容冷峻,额间一道银色竖痕若隐若现,身姿挺拔如松,脚边安静地蹲伏着一只神骏异常、通体黝黑、唯有四爪雪白的细犬,正是显圣真君杨戬。他神色平静,第三只眼并未睁开,只是目光沉静地望向小玄,带着询问之意。哮天犬低伏着,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感知到主人没有敌意,也未曾露出攻击姿态。
三人显然是刚到,恰好目睹了赤练身形彻底化为虚无的最后一瞬,也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小玄那凛冽如极地寒风般的冰冷杀意,以及从侧厅方向隐约传来的、属于小白和小青的怒意余波——尽管那两团光晕依旧朦胧,但那其中的情绪波动,对他们这个层次的存在而言,感知起来并不困难。
孙悟空最先按捺不住,挠了挠脸颊,嘿嘿一笑,打破寂静:“哟呵!小玄老弟,火气不小啊这是!俺老孙刚来,就看见你在这儿‘打扫庭院’呢?那缕刚散尽的腥气……是个长虫精?胆子挺肥嘛,敢跑你这儿来撒野?”他说话间,火眼金睛又瞟了一眼侧厅方向,虽然看不清内里,但能感觉到那两股强大而熟悉的、此刻明显不悦的气息,心中顿时猜到了七八分,脸上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戏谑。
哪吒也挑了挑眉,他性子向来刚烈直接,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意。他放下抱着的双臂,踩着风火轮往前飘了半步,目光扫过小玄冰冷未褪的面容,又看了看赤练消失的那片空空如也的草坪,直接问道:“小玄,怎么回事?这不开眼的东西怎么惹着你了?”他问话时,眼神也往侧厅示意了一下,意思很明显——是不是跟那两位有关?
杨戬最为沉稳,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平静地看着小玄,等待他的解释。哮天犬安静地蹲坐着,同样望着小玄。
小玄见是他们三位好友来访,周身那冰冷刺骨的杀意才稍稍收敛了几分,但眼中的寒意依旧未退。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胸腔里那团因娘子被亵渎而燃起的怒火强行压下,这才从石阶上走下几步,对着三人微微颔首:“大圣,三太子,杨二哥。你们来得正好,也省得我再传讯了。”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未散的冷意,但已恢复了平时的清晰。他将事情经过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从赤练叩门,到其自称“报恩”,炫耀出身,再到最后那番令人作呕的“仰慕”、“迎娶”之言。小玄叙述得很平静,但提及赤练对小白小青的亵渎言辞时,语气中那森然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不过是个数月前,她们游湖时,嫌几只裂齿獾聒噪污秽,我随手驱散了,无意间让它捡了条命的玩意儿。”小玄最后总结道,声音冷硬,“侥幸修成人形,不知收敛感恩,反而滋生妄念,上门大放厥词,污言秽语,觊觎我妻,死不足惜。”
孙悟空听完,咧了咧嘴,摇头晃脑道:“啧,俺老孙说什么来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对,是条小泥鳅,妄图攀附九霄云外的神女仙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该!形神俱灭都是便宜他了!”他说话向来直接,对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毫无同情。
哪吒冷哼一声,眼中厉色一闪,显然也是动了真怒。他本就性情如火,最是护短,听闻这等腌臜事,心中顿时火起:“这种不知死活、满脑子污秽念头的蠢物,杀了干净,省得污了这方天地!听他临死前那口气,还扯了个什么‘隐鳞谷赤蛟一族’?怎么,仗着有点背景,就敢如此放肆?” 他看向小玄,眉头一挑,“小玄,你刚才说‘省得你再传讯’?可是要我们帮忙料理后续?”
小玄看向哪吒,金色的眼眸中寒光森森,点了点头:“不错。这蠢物临死前是这么炫耀的。哪吒,帮我个忙。”
“说!”哪吒毫不犹豫,回答得斩钉截铁。朋友有事,他从不推脱,更何况是这种触及逆鳞的事情。
小玄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决断:“你帮我走一趟西山,找到那所谓的‘隐鳞谷赤蛟一族’。我要他们全族上下,从所谓的‘老祖’到刚开灵智的幼崽,一个不留,彻底清洗干净,神魂俱灭,从此在三界之中除名,再无半点痕迹。”他顿了顿,补充道,“为免有漏网之鱼或牵连过广,我要他赤蛟一族所在山脉,周边五十里内所有知晓其存在、或与其有密切往来的妖族势力,一并抹去。我要那一片地域,从此清静。”
此言一出,哪吒眼中的厉色更盛,非但没有觉得过分,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他早就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纵容子弟行凶作恶的所谓“大族”不顺眼了。
“好!”哪吒一口答应,干脆利落,“正好手痒!一个小小蛇族,也敢纵容出这等不知死活的子弟,可见族风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端了正好,还天地一片清净!老子亲自去,保证把他们老巢翻个底朝天,片鳞不留!”
孙悟空在一旁听得抓耳挠腮,心痒难耐。他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这等“降妖除魔”的事情,岂能少了他?他立刻跳上前,一把搭住哪吒的肩膀:“嘿嘿!三太子,这等好事,带俺老孙一个!俺给你压阵,顺便活动活动筋骨!好久没打架了,骨头都痒了!”
杨戬闻言,眉头微微蹙起。哪吒性子冲动刚烈,孙悟空更是无法无天、唯恐天下不乱的主,这两人凑到一起,说是“清洗”,恐怕动静不会小。他倒不是同情那赤蛟一族,敢如此纵容子弟,惹到不该惹的人,覆灭也是咎由自取。他只是担心这二位闹得太过,波及范围失控,或者留下什么不必要的首尾。
他看向小玄,见小玄对他微微点头,显然是默许甚至希望孙悟空同去,以壮声势、确保万无一失。杨戬略一沉吟,便沉声开口:“既如此,我便随他们走一趟。”他的声音平稳有力,“看着点,也省得他们闹得太过,惊扰了无关生灵。”他主要是去把控局面,防止哪吒和孙悟空杀得兴起,超出了小玄要求的范围,也算全了朋友之义,确保此事办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小玄对杨戬拱手,语气郑重了些:“有劳杨二哥费心。”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杨戬颔首。
事情既定,三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哪吒脚下风火轮青焰一炽,迫不及待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早去早回!”孙悟空也兴奋地掣出金箍棒,在空中挽了个棍花:“走着!”
“小玄,等我们回来,记得备上好酒!”孙悟空临走还不忘吆喝一声。
小玄点头:“日后定当扫榻烹茶,备酒相候。”
三道身影不再多言,化为红、金、银三道流光,冲天而起,瞬息间便消失在蔚蓝天际,方向直指西方。以他们的脚程和本事,找到那“隐鳞谷”并执行小玄的“清洗”要求,用不了多少时间。
庭院内,随着三人的离去,再次恢复了宁静。微风拂过草坪,阳光依旧温暖。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冰冷杀意,以及侧厅内隐隐传来的低落气息,提醒着小玄,方才的风波虽被雷霆手段平息,后续麻烦也有人去处理,但对娘子们造成的不快,却需要他来亲手抚平。
他挥手,将庭院外围的防护阵法彻底激发到最强状态,层层无形的屏障光华流转,将一切外界窥探与打扰彻底隔绝。然后,他转身,快步走回主屋,穿过走廊,重新推开了阳光房的门。
房内,小白和小青身周那层用于模糊存在的朦胧光晕已经散去。小白依旧坐在画案前,但面前的《寒山听雪图》上,靠近边缘处,却多了一小点显眼的墨渍——显然是在赤练喧哗时,她心绪波动,手下失控所致。她冰蓝色的眼眸望着那点墨渍,又似乎透过它望向了虚空,眼神不似平日的清冷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严重冒犯后的疲惫与空茫。她甚至没有去处理那滴墨渍,只是静静地坐着,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小青则已经从摇椅上下来,抱着膝盖,蜷缩在软榻的一角。她把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侧脸和一头披散的黑发。赤瞳没有聚焦,望着地板某处,里面的怒火似乎消退了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的、被肮脏之物狠狠玷污过的恶心感与烦躁。她嘴唇紧紧抿着,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受到惊吓后竖起所有尖刺的小兽。
看到小玄进来,小青缓缓抬起头,赤瞳望向他,里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不是要哭,而是一种极度委屈和不适的表现。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显而易见的委屈:“弟弟……我心里好不舒服……那个脏东西的眼神,还有他说的那些话……好像黏糊糊的脏水,泼在我脑子里了,怎么都甩不掉……好恶心……”
小白也转过头,看向小玄。她没有说话,但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冰蓝色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她的内心——那里有未散的冰冷杀意,有对自身领域被侵犯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亟需被安抚、被洁净、被重新确认归属与安全的渴望。被那样一个卑劣、狂妄、满心污秽的东西,用那种令人作呕的目光注视,用那种荒唐的言语亵渎,即使对方已经灰飞烟灭,依旧让她感觉如同被不洁的阴影笼罩,浑身都不自在,迫切地需要最亲密、最信任的气息来驱散这份不适。
小玄的心,在看到她们这副模样的瞬间,狠狠地揪痛起来,比方才自己动怒时更甚。所有的冰冷杀意都被汹涌的心疼与怜惜取代。他快步上前,先是走到画案边,将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硬的小白轻轻揽入怀中。
“姐姐,没事了,都结束了。”他低下头,脸颊贴着她冰凉的鬓发,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无尽的安抚意味,“那东西已经彻底消失了,连一点尘埃都没剩下。他背后的族群,很快也会从这世上抹去,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能来打扰你们。”
小白在他怀里轻轻颤了一下,仿佛终于从那种冰冷的隔绝感中缓过神来。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有些用力地回抱住小玄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温暖的胸膛,汲取着他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但那紧紧环抱的手臂,却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安与依赖。
小玄一遍遍轻柔地吻着她的发顶、额头、微凉的脸颊,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温度与守护之意传递过去,驱散她心头的阴霾。“我用我的气息,帮姐姐把那些脏东西留下的所有痕迹,都覆盖掉,赶走,好不好?”他低声在她耳边呢喃,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小白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又轻轻“嗯”了一声,抱得更紧了。
安抚了小白,小玄又伸出另一只手,将蜷在软榻上的小青也拉进自己怀里。小青一靠过来,就像终于找到了安全港湾的船只,立刻用力抱紧他的腰,把整张脸都埋进他胸口,声音带着哽咽:“弟弟……你身上……有没有沾到那脏东西的味道?我闻闻……”她真的像只小动物般,在他脖颈、胸前仔细嗅了嗅,然后更加委屈,“好像没有……但我还是觉得不舒服……我要你身上,只有我和姐姐的味道……只有我们的……”
“没有,二姐,我身上只有你们的味道。”小玄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吻去她眼角渗出的一点湿意,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一直都是,永远都是。那脏东西连碰都没碰到我分毫,怎么会有他的味道?只有你和姐姐的香气,才是我最喜欢的。”
小青抽了抽鼻子,把小脸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像是要把他身上可能残留的任何一丝外界气息都蹭掉:“那我们回房间……你帮我们,也帮你自己,好好洗一洗……把今天所有的不开心,所有被那脏东西污染的感觉,都洗干净,覆盖掉……好不好?我要你的气息,把我们都包裹起来……”
“好,都听二姐的。”小玄毫不犹豫地答应,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又侧头亲了亲依旧靠在他肩头的小白的脸颊,“我们回房。今天什么都不想,谁也不见。就我们三个,把那些不愉快,统统忘掉。”
两姐妹在他怀里轻轻点头。此刻,言语已是多余。她们需要的是最直接、最亲密无间的接触与交融,需要夫君的气息、体温、爱意,来彻底驱散那外来的污浊与冒犯,重新构筑起那道只属于他们三人的、纯净而坚实的屏障,确认彼此是唯一且绝对的归属。
小玄拥着她们,小心地站起身。小白和小青都依偎着他,依赖着他的支撑。三人相携着,缓缓走出阳光房,穿过走廊,走向他们位于别墅深处的、最为私密安稳的卧室。
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层层禁制的光华悄然亮起又隐没,将整个房间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营造出一个绝对安全、私密、只属于他们三人的小小世界。外界的血雨腥风,朋友的仗义出手,潜在的敌人与麻烦……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彻底屏蔽在外。
他们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彼此,只剩下亟需用最深刻的爱恋与占有来抚平的不安,以及那永不可分割、也绝不容任何人亵渎的、深入灵魂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