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得发青,风硬得像刀子。靖远军两万余人马,连同粮草辎重,浩浩荡荡开出沈阳北门,向辽阳压去。队伍拉出七八里长,旌旗招展,甲胄铿锵,脚步声踏得冻土沉闷作响。沿途经过的村庄大多已十室九空,偶尔有胆大的百姓从残垣后探头张望,眼神里交织着恐惧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期盼。
王靖远骑马走在队伍中段,深蓝色斗篷在风中翻卷。他脸色平静,心里却在反复推演着洪承畴的部署和周遇吉、赵大锤两路偏师的进展。按照计划,周遇吉率七千兵马东渡太子河,此刻应该已在辽阳东面择险扎营;赵大锤的三千骑兵配属轻炮,也该北上至石门岭一带活动了。这张大网正在缓缓收拢,而他自己,要扮演好网中央那个最显眼、也最危险的诱饵。
“将军,前面十里就到辽河岔口,过了河,再往北走二十里,就是辽阳地界了。”石锁策马从前面折返,低声禀报。他这几日明显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眼神愈发锐利如鹰:往辽阳城里撒网布局、联络细作的活计,大半压在他肩上。
王靖远点点头:“传令前军,在岔口北岸扎营。背水列阵,多挖壕沟,立栅栏。告诉狗剩,火炮阵地选在高处,视野要开阔,能覆盖辽阳城南主要通道。”
“是。”
命令层层传下。大军在辽河岔口北岸一片相对开阔的丘陵地带停下了脚步。士兵们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伐木取土,构筑营垒。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骡马嘶鸣声响成一片。随军的匠户和辅兵在张老栓指挥下,开始组装从沈阳带来的预制栅栏和了望塔构件:这是王靖远结合后世经验搞出来的标准化野战工事组件,虽然粗糙,但搭建速度比传统方法快上数倍。
狗剩领着一群炮兵军官,骑马在几处高坡上来回转悠,比划着手势,争论着射界和隐蔽。最终选定了三处互为犄角的炮阵地,既能交叉火力覆盖正面,又能互相掩护侧翼。
王靖远带着亲兵,策马登上营地西侧一处最高的土岗。从这里向东北方向眺望,辽阳城的轮廓已在暮色中隐隐浮现。那是一座比沈阳更加庞大、更加森严的城池,灰黑色的城墙像一条巨蟒盘踞在平原上,城头望楼箭垛密密麻麻,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更远处,依稀可见蜿蜒的太子河反射着冰冷的波光。
赵大锤不知何时也策马上了土岗,他奉命北上,但先来中军领了具体指令,此刻望着辽阳城,忍不住咂舌,“比沈阳看着还瘆人。”
“城里的守军,少说也有两万五千。”王靖远淡淡道,“皇太极把能搜罗到的精兵,多半都缩进这里了。硬啃,得崩掉满口牙。”
“那督师的法子能成?”赵大锤挠挠头,“围起来,吓唬他们,等他们内乱?”
“围是必须围的。但光围不够。”王靖远目光深远,“得让他们从里面乱起来。人心乱了,再坚固的城墙也没用。”他转头看向赵大锤,“你北上的任务不轻。石门岭那边地形复杂,既要做出大军封锁的态势,又要防备鞑子小股精锐从山道偷袭或突围。骑兵要灵活,斥候要放远。遇到硬茬子,别逞强,用火炮招呼,保存实力。”
“您放心!”赵大锤拍着胸脯,“俺晓得轻重!不就是吓唬人兼打闷棍嘛,俺老赵在行!”
王靖远笑了笑,没再多说。赵大锤粗中有细,打仗鬼精,他其实很放心。
夜幕彻底降临,辽阳方向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像巨兽沉睡中的眼睛。靖远军大营也亮起了无数火把,营垒轮廓初现,壕沟和栅栏在火光中显出狰狞的棱角。巡逻队的脚步声和口令声在寒风中清晰可辨。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王靖远、苏远清、狗剩,还有几个主要营官围在沙盘旁。沙盘上,代表靖远军的蓝色小旗插在辽河南岸,代表周遇吉部的蓝色小旗已插在辽阳东面太子河东岸,赵大锤部的骑兵旗则插在辽阳北面的石门岭区域。辽阳城被红旗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但城墙上同样插满了代表守军的黄色小旗,密密麻麻,显示出充足的兵力。
“按督师方略,明日开始,咱们这边就要动起来了。”王靖远用木棍点了点辽阳城南门,“狗剩,你的炮,明天一早,先给南门城墙来三轮齐射,不用太准,声势要大,让城里的鞑子知道咱们到了,而且带着家伙。”
狗剩舔了舔嘴唇,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明白!保准响动传遍半个辽阳城!”
“炮击之后,”王远靖继续道,“派两个百人队,携带锣鼓旗帜,逼近到护城河外一里处,擂鼓呐喊,做出试探攻城的架势。但记住,不许真的进入弓箭射程,更不许架桥。虚张声势,撩拨他们神经。”
“末将亲自带队去!”一名年轻营官跃跃欲试。
王靖远点点头:“可以。但要机灵,看到城头有集结反击的迹象,立刻撤回。咱们的目的是疲敌、扰敌,不是送死。”
“苏先生,”他转向苏远清,“劝降文告,印好了吗?”
苏远清从旁边拿起一叠还散发着墨香的纸张:“印了三千份。按督师的意思,言词恳切,条理分明。列明四项:一,汉军旗将士弃暗投明,免罪有功;二,汉民百姓不助逆者,一概不究;三,擒斩或献门者,重赏封官;四,顽抗到底,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他顿了顿,“另外,按总镇吩咐,还加印了五百份特别的,只强调第一条和第三条,用词更直白,更适合在军中私下流传。”
“好。”王靖远接过一张,扫了一眼,文辞是标准的骈俪公文,但意思清楚。他将文告递给石锁,“石锁,你的人,明天夜里行动。用强弓,把这些文告射进城去,覆盖区域要广,尤其是汉军旗驻防的营区和普通百姓聚居的街巷。另外,选几个口齿伶俐、熟悉辽阳情况的降兵,夜里带到护城河边,对着城头喊话。内容不必照本宣科,就说他们在沈阳的所见所闻,说咱们如何安置俘虏、不杀百姓,说皇太极在沈阳丢下他们独自逃跑……总之,怎么扎心怎么来。”
石锁小心收好文告,沉声道:“属下明白。已经挑好了人,都是真心归顺、家里还有亲眷在辽阳的,喊起来有劲儿。”
“还有流言。”王靖远眼神微冷,“想法子,让城里的人‘无意中’听到些消息。比如,多尔衮对皇太极弃守沈阳不满,暗中与我们有接触;比如,粮仓实际存粮没那么多,皇太极已下令优先供应满洲兵,汉军旗很快要断粮;再比如……若局势危急,皇太极打算在最后时刻,屠尽城中汉人,以免资敌。”
帐中众人闻言,神色都是一凛。这最后一条流言,尤为歹毒,但也可能最为有效。
苏远清轻声道:“真真假假,最难分辨。尤其是这最后一条……若在汉军旗中传开,足以激起大变。”
“要的就是他们疑神疑鬼,互相猜忌。”王靖远道,“石锁,这事要做得巧妙,最好是让不同的人,从不同的渠道,‘偶然’得知这些消息。火候你把握。”
“是!”石锁领命,眼中寒光闪烁。这种阴影里的较量,正是他擅长的领域。
一切安排妥当,众将各自离去准备。王靖远独自留在帐中,又仔细看了一遍辽阳城的草图。洪承畴的攻心之策,理论上无懈可击。但皇太极不是庸主,他身边的范文程、宁完我那些汉臣也不是傻子。对方会如何应对?是强力弹压,还是将计就计?城内两万五千守军,人心又是真正能被几纸文告、几句流言搅乱的么?
他没有答案。战争从来不是棋盘上的推演,每一个变量都可能引发雪崩。
“尽人事,听天命。”他低声自语,吹熄了帐中大部分烛火,只留一盏,开始阅读石锁送来的最新城内情报汇总。长夜漫漫,而较量,才刚刚开始。
……
第二天,辰时刚过。
辽阳城南,靖远军大营方向,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炮响!
“轰!轰!轰!……”
十门重炮,二十门轻炮,同时发出怒吼!炮口火焰喷吐,浓烟滚滚,沉重的实心弹和尖啸的链弹划过晴朗的秋日天空,如同死神投下的骰子,狠狠砸向辽阳南门巍峨的城墙!
虽然距离尚远,大多数炮弹只是砸在城墙根或飞越城头落入城内,溅起大片的砖石灰土,但那震耳欲聋的声势、地动山摇的震颤,足以让从未经历过如此密集炮击的辽阳守军心惊胆战。
“炮击!明狗开炮了!”
“躲避!快躲起来!”
南门城头一片慌乱。守军大多是汉军旗士兵,他们对于明军火器的厉害早有耳闻,但亲身经历如此规模的齐射还是第一次。许多人下意识地蹲下身子,缩在垛口后,脸色发白。军官的呵斥声在炮声中显得微弱无力。
三轮齐射过后,炮声暂歇。硝烟随风飘向城池,带来刺鼻的气味。
还没等城头守军缓过气,南面又响起了震天的战鼓和呐喊声!只见数百明军士兵,高举旗帜,敲锣打鼓,排着并不算严整的队伍,缓缓向护城河方向逼近!他们并不冲锋,只是不断地呐喊、擂鼓,做出各种挑衅的动作。
“明军要攻城了!”有守军惊呼,弯弓搭箭。
“慌什么!”一名满洲军官怒吼,“看清楚了!他们离得还远!这是佯攻,疲兵之计!弓弩手准备,等他们进入射程再放箭!其他人,不准乱!”
然而,明军队伍行进到距离护城河约一里处,便停了下来,继续鼓噪,甚至有人对着城头撒尿,极尽侮辱之能事。城头箭矢稀稀拉拉射过去,根本够不着。
守军气得哇哇叫,却又无可奈何。出城反击?看看远处明军大营那严整的营垒和黑洞洞的炮口,谁都知道那是送死。
一整个上午,明军就这样反复骚扰了几次。炮击间歇性响起,每次不多,就三五发,但毫无规律,让人神经紧绷。佯攻的队伍换了三拨,始终保持着活力。
辽阳城头的守军,从最初的紧张,到后来的愤怒,再到下午时,已变成了麻木和疲惫。精神上的持续紧绷,比肉体劳累更消耗人。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夜幕降临,辽阳城被黑暗和寂静笼罩。白日的喧嚣远去,只剩下寒风呼啸。
子时前后,南面、西面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了许多带着火星的“流星”!那是绑着劝降文告的箭矢,用浸了油脂的布条缠绕箭杆,点燃后射出,在空中划出醒目的轨迹,纷纷扬扬落入辽阳城内!
“天上掉东西了!”
“是箭!带着火的箭!”
一些箭矢落在屋顶,引燃了茅草,引起小范围骚动和救火声。更多箭矢则插在街道、院落里。有胆大的百姓或士兵偷偷捡起,就着未熄的火星或月光,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
与此同时,护城河外的黑暗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用辽东口音喊出的话:
“城里的弟兄们!别给鞑子卖命了!看看我!我是原镶蓝旗的张三!在沈阳被俘了!王总镇说话算话,降者不杀!还给饭吃!我原先的伍长李四,投降后现在在辅兵队当小头目,一个月实打实一两饷银!”
“皇太极早就跑啦!他在沈阳丢下那么多弟兄自己钻洞跑的!这样的主子,还保他干啥?”
“明军说了,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汉人不打汉人!早点开门,早点过安生日子!”
喊话声忽东忽西,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随风飘进城池。许多在城头值守或营中未睡的汉军旗士兵,竖起了耳朵,眼神闪烁。
后金巡逻队迅速出动,沿着城墙和街道搜索,抓到了几个喊话的人,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降兵。真正的细作和煽动者,早已融入夜色。
这一夜,辽阳城内许多地方灯火未熄。劝降文告在一些底层士兵和百姓手中偷偷传递,虽然很多人不识字,但总有人认得。文告上清晰的朱红大印和言之凿凿的条款,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冲击力。而护城河外的喊话,那些熟悉的乡音和具体的人名、事例,更是像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本就脆弱的人心。
流言,也在最恰当的时机,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
第二天,汉军旗某个营地的早饭时分。
“听说了吗?东城粮仓那边,领到的米都是发霉的陈米,还掺了沙子!满洲兵那边领的可是新米白面!”
“何止!我有个老乡在正白旗当包衣,他偷偷告诉我,上面已经下令了,如果粮食不够,先紧着满洲旗和蒙古兵,咱们汉军旗……嘿,自求多福吧。”
“这算啥?我昨晚听巡夜的弟兄说,宫里传出来风声,说大汗……哦不,皇太极,已经在准备后路了。万一城守不住,他要带满洲亲信走,走之前……怕是容不下咱们这些‘累赘’。”
“不能吧?范文程范大人不是汉人吗?他能看着?”
“范大人?他自己怕是都自身难保!你没见这两天,宫里的白甲兵调动频繁?我瞧着,像是要出大事……”
窃窃私语在营房的角落、伙房的灶边、巡逻的间隙流传。每一句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见。恐惧和猜疑,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
当然,也有铁杆的忠心和严厉的弹压。
第三天上午,南门城头。一名汉军旗把总被发现偷偷藏匿劝降文告,被巡视的满洲甲喇额真当场抓获,以“惑乱军心”之罪,当着众多守军的面,斩首示众,血淋淋的人头挂在城楼旗杆上。
“再有私藏明狗文告、传播谣言、动摇军心者,与此同例!”甲喇额真冰冷的吼声在城头回荡。
血腥的镇压暂时遏制了表面上的骚动。但人心里的东西,是刀剑砍不掉的。恐惧和怨恨被压进了更深处,发酵着,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爆发。
辽阳皇宫,崇政殿。
皇太极的脸色比在沈阳时更加苍白,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斜靠在铺着貂皮的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但依旧时不时低咳几声。沈阳失陷、仓皇北遁的打击,加上辽阳被围、内外交困的压力,终于让这个意志如铁的枭雄也显出了疲态和病容。
殿下,多尔衮、代善等核心臣子肃立,气氛凝重。
“说说吧,外面怎么样了?”皇太极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平稳。
多尔衮上前一步:“大汗,明军主力约两万,已在城南十里扎下坚营,营垒森严,火炮犀利。连日前来骚扰挑衅,意图疲我军心。东面,周遇吉部约七千明军,已渡过太子河,在我东门外十五里处扎营,扼守要道。北面石门岭一带,亦发现明军骑兵活动,约三千人,配有轻炮。辽阳……已被三面合围。”
“围三阙一?”皇太极冷笑,“洪承畴、王靖远倒是打的好算盘。西面看似空虚,只怕早已埋下伏兵。想逼朕出城野战,或是从西面‘溃逃’,落入他们口袋?”
……
皇太极闭上眼睛,良久,缓缓睁开:“粮食,还能撑多久?”
负责后勤的官员颤声道:“若……若按现有人口计,节省用度,可支四个月。但若明军长期围困,外围粮道断绝……”
“四个月……”皇太极喃喃道,“洪承畴、王靖远,不会给我们四个月。”他目光扫过众人,“他们想从里面攻破我们。那我们就让他们看看,大金的城墙,不光砌在砖石上,更砌在人心里!”
他坐直了身体,病容似乎被一股狠厉之气冲淡了些:“传朕旨意:第一,城内粮秣,即日起实行统一配给,按人定量,满、蒙、汉一视同仁!朕与宫中,率先减半!让所有人都看见!”
“第二,从朕的内帑中拨出白银五万两,分赏守城将士,尤其是汉军旗!立功者,重赏!阵亡者,厚恤!告诉将士们,朕与他们同在,与辽阳共存亡!”
“第三,加强城内巡查,严惩造谣生事、蛊惑人心者,无论满汉,一经查实,立斩!但亦需明辨,不可牵连无辜,反中明狗奸计。”
“第四,”他看向多尔衮,“睿亲王,你亲自负责城防,尤其是汉军旗驻守之区域。多派得力之人,宣讲我军政策,揭露明狗谎言。可组织些城中有声望的汉人老者、士绅,出面安抚民心。”
“第五,拟一份告全城军民书,以朕的口吻,陈说利害,激励士气。要写得恳切,要有力!让大家都明白,辽阳若破,满汉皆无幸理!唯有上下一心,死守待援,方有生机!”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既显示了强硬,也包含了怀柔。殿内众人精神一振,齐声应道:“喳!”
皇太极喘了口气,靠回榻上,挥挥手:“都去办吧。朕……累了。”
众人退出大殿。皇太极独自望着殿顶华丽的藻井,眼神却空茫了一瞬。四个月……援军从哪里来?赫图阿拉已无兵可调,蒙古诸部态度暧昧,朝鲜更是靠不住。死守待援……援在何方?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用手帕捂住嘴,半晌才平复。摊开手帕,上面赫然有着点点猩红。
他默默将手帕攥紧,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
“王靖远……洪承畴……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朕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攻心计厉害,还是朕的辽阳城……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