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冉工作室的第一次正式项目筹备会议,气氛远不如外界想象的那般春风得意,反而透着一种近乎肃杀的凝重。
会议室内,简洁利落的灰白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天际线。长桌两侧,坐着工作室的核心团队:苏棠作为cEo兼总制片人,居中而坐,气场强大;几位高薪聘请的资深制片、经验丰富的导演郭导、负责市场和发行的负责人,以及林星冉本人。
投影幕布上,正展示着新项目《野草之歌》的概念海报和故事大纲。这是一个聚焦边缘小人物挣扎与救赎的现实主义题材剧本,情感浓烈,人物弧光复杂,充满力量感,是林星冉亲自从数百个投稿剧本中一眼相中、力排众议决定启动的“心头肉”。
然而,此刻会议的核心矛盾,并不在剧本本身,而在于那个至关重要的女主角人选。
“我重申我的观点,”导演郭导,一位以拍摄现实主义题材见长、但也以固执着称的中年男人,手指敲击着桌面,眉头紧锁,“‘陈穗’这个角色,内心戏极重,经历复杂,从乡村少女到城市底层挣扎者,再到最后的自我觉醒和微弱反抗,年龄跨度、情绪爆发力、底层生活的质感,缺一不可!这不是光靠灵气和一张漂亮脸蛋就能撑起来的!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有足够生活阅历、有扎实表演功底、最好有过类似底层体验的成熟演员!”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星冉:“林制片,我理解你想要扶持新人的想法,年轻人有冲劲,片酬低,配合度也高。但艺术创作不能光靠情怀!这个角色是整个故事的灵魂,选角失败,满盘皆输!我们冒不起这个险!”
负责市场发行的李经理也立刻附和,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郭导说得对!林制片,苏总,我们得考虑市场!《野草之歌》本身题材就偏文艺,票房压力很大。如果启用一个毫无知名度、毫无票房号召力的纯新人担纲女主角,我们拿什么去说服院线提高排片?拿什么去吸引观众买票?投资人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沈总虽然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但我们也要对投资回报负责啊!”
他调出另一份ppt,上面罗列了几个备选的、有一定知名度的女演员:“看看这几个,虽然算不上超一线,但都有代表作,有稳定的粉丝基础,演技也都在线,观众脸熟,至少能保证基本的关注度。其中周茜,刚刚拿了电视剧的最佳女配,人气正在上升期,她的团队对这部电影也很有兴趣,片酬也可以谈。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去用一个前途未卜的新人?”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会议桌上空。几位资深制片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或多或少流露出对启用新人的担忧。毕竟,这是林星冉工作室的第一个独立制片项目,成功了,一飞冲天;失败了,可能连累整个工作室的未来。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林星冉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套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装,长发在脑后低低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褪去了明星的光环,坐在制片人的位置上,她身上那种专注、坚定甚至有些执拗的气质更加凸显。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安静地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目光落在投影幕布上“陈穗”的角色介绍上。
“郭导,李经理,各位的顾虑我都明白。”林星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关于角色的难度,关于市场的风险,关于投资回报的压力,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这个项目,是我坚持要做的。”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但正因为清楚,我才更坚持我的选择——‘陈穗’这个角色,必须启用真正的新人,最好是毫无表演经验、但拥有相似生命质感的素人,或者接近白纸的新人演员。”
郭导的脸色更沉了:“理由?林制片,光有坚持是不够的,我们需要有说服力的理由!”
“理由就是,”林星冉站起身,走到幕布前,手指轻轻点在那个“陈穗”的名字上,“这个角色,需要的不是‘演技’,至少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圆滑的、技巧性的‘演技’。她需要的是‘真实’,是未经雕琢的、带着泥土和汗水的、甚至是笨拙的‘真实’。”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眼睛里闪烁着对角色深刻理解的光芒:“陈穗是什么?她是野草,是被生活踩在脚底依然挣扎着要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她的恐惧、她的麻木、她那一点点微弱的不甘和最后的反抗,都不是演出来的,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个成熟的、经验丰富的演员,当然可以用高超的技巧去‘模仿’这种状态,甚至模仿得很像。但‘像’和‘是’,有本质的区别!”
她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我要的不是一个模仿者,我要的就是‘陈穗’本身!我要观众看到的不是某个演员在演一个苦命女人,而就是‘陈穗’这个人在荧幕上活着、挣扎着!这种原始的生命力和真实感,是任何技巧都无法完全替代的!它才是这部电影最能打动人心、最具力量的核心!”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林星冉清亮而有力的声音在回荡。
苏棠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支持。她知道,林星冉的坚持并非任性,而是源于她对艺术近乎苛刻的追求和敏锐的直觉。
郭导陷入了沉思,作为导演,他当然明白“真实”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但他仍有疑虑:“道理我懂,但是,林制片,你怎么确保能找到这样一个‘陈穗’?大海捞针!而且,就算找到了,她没有任何表演经验,如何驾驭这么复杂的戏份?拍摄周期、成本如何控制?这些都是现实问题!”
“所以我们需要更广撒网,更细致的筛选。”林星冉显然早有准备,她示意助理切换ppt,上面显示出一套详细的选角计划,“我已经让选角团队扩大了范围,不只是艺术院校,还包括偏远地区、工厂、甚至是劳务市场。我们要找的不是‘演员’,而是‘陈穗’的影子。至于表演……”
她看向郭导,语气诚恳:“这就需要郭导您,需要我们整个团队的共同努力了。我们可以提前进行长时间的沉浸式生活体验和表演训练,用最笨的办法,把‘她’变成‘陈穗’。这很难,耗时耗力,但一旦成功,效果将是爆炸性的。这不仅是选角,更是一种创作方式。”
李经理忍不住插话:“可是时间成本呢?训练周期拉长,拍摄难度加大,预算……”
“预算不是问题。”一个低沉平静的男声通过会议桌上的免提电话传来,打断了李经理的话。
是沈聿珩。
他显然在旁听这次会议,此刻突然出声,声音透过扬声器,带着惯有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力度:“星冉工作室的第一个项目,重点是做出品质,树立标杆,不必过度拘泥于短期市场回报和常规周期。资金方面,按需追加。”
简短的几句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有些摇摆的军心。沈总亲自发话,无限预算支持,还有什么比这更强的后盾?
李经理立刻噤声,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郭导的眼神也变了变,他看向林星冉,终于从她眼中看到了除了坚持之外的另一样东西——背后那座无可撼动的靠山,以及她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既然沈总都这么说了,”郭导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但语气依旧严肃,“林制片,我愿意陪你赌这一把。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林星冉态度谦逊而认真。
“最终人选,必须经过我的认可。”郭导目光如炬,“我要亲自参与筛选和试镜。如果找不到那个让我觉得‘就是她’的人,我保留退出这个项目的权利。艺术可以冒险,但不能胡来。”
“当然!”林星冉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这正是我希望的!我们一起找到‘陈穗’!”
会议的气氛终于从僵持转向了目标一致的凝重与期待。方向定下,剩下的便是执行。
然而,林星冉坚持启用绝对新人的消息,不知怎的,还是在小范围内不胫而走。立刻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某高档咖啡馆包厢内。
“听说了吗?林星冉那个工作室,第一个片子,放着那么多有经验的演员不用,非要找个纯素人演女主!”一个戴着夸张耳环的制片人压低声音对同伴说,“真是拿了影后就开始飘了,真以为制片是那么好当的?”
“可不是嘛!《野草之歌》?一听就是赔钱货!也就沈聿珩愿意拿钱给她打水漂玩。”同伴嗤笑,“等着看笑话吧,到时候拍出一堆垃圾,我看她这个制片人的招牌怎么立得住。”
“就是,那些新人,能有什么演技?还不是靠导演和剪辑硬拗?浪费时间金钱!”
类似的议论,在几个小圈子里流传。更有甚者,一些原本就对林星冉快速崛起感到不满、或是与林薇薇有过关联的势力,开始暗中煽风点火,将“林星冉任性妄为、滥用投资人资金、外行指导内行”的传言散播出去,试图在她首次担任制片人的道路上提前埋下荆棘。
这些声音,自然也传到了林星冉和苏棠的耳朵里。
“不用理会。”苏棠将一份收集到的负面评论简报扔在一边,冷笑,“眼红病罢了。我们按自己的节奏走。”
林星冉正在翻阅着选角团队送来的一摞摞资料和初选视频,头也没抬:“嗯,他们说得也没全错,我确实是在冒险,也确实是个‘外行’制片人。”她的指尖停留在一份资料上,那是一个来自西南偏远山区的女孩的报名表,照片上的眼神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懵懂和淡淡的愁绪,“但‘内行’的套路,拍不出我想要的《野草之歌》。”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眼神清亮而坚定:“既然选了最难的路,就没打算听那些噪音。找到‘陈穗’,用作品说话,才是最好的反击。”
选角工作在一片质疑和期待交织的复杂氛围中,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林星冉几乎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邀约,全身心投入其中。她和郭导、选角导演一起,看了成千上万份资料和视频,面试了数百个形形色色的女孩。
有表演系在校生,刻意模仿着苦难,却总透着一股“演”的痕迹;
有北漂的群演,眼里充满了对机会的渴望,但世故和油滑也隐约可见;
也有真正的素人,面对镜头紧张得说不出话,完全无法进入状态……
始终没有找到那个让林星冉和郭导同时心头一颤的“就是她”。
希望与失望反复交织,压力也与日俱增。外界的质疑声似乎随着她们寻找的艰难而变得越发响亮。
直到一周后,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选角团队刚刚结束一场令人疲惫的集体面试,依然一无所获。林星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离开。助理小杨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智能手机,神色有些古怪。
“星冉姐,棠姐,郭导……这,这是门卫刚送来的,说是一个小姑娘在门口徘徊了很久,鼓足勇气塞给他的,说是她的‘试镜视频’,求我们一定看看。”小杨有些迟疑,“看打扮……像是从很远的农村来的,风尘仆仆,门卫说她在门口啃了两天干馒头了……这手机,估计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了。”
林星冉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她接过那个屏幕甚至有裂痕的旧手机,点开了里面唯一的一个视频文件。
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像素很低,背景似乎是某个废弃的砖窑或者土坯房,光线昏暗。
一个女孩出现在镜头里。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皮肤黝黑粗糙,头发枯黄,用一根最普通的皮筋扎着。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款式老旧。她面对着镜头,眼神最初是怯懦的、闪躲的,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嘴唇嚅动着,半天没发出声音。
就在观看的人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女孩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林星冉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像蒙尘的玻璃珠,空洞,麻木,带着长期劳作的疲惫和对命运的逆来顺受。但就在这麻木的最深处,却又极其矛盾地、顽强地闪烁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肯完全熄灭的光,那光里混杂着迷茫、痛苦,和一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对于“不同”的渴望。
她没有说台词,没有表演任何预设的情节。她只是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地面上砖缝里钻出来的一株蔫黄瘦弱、却依旧挺直着茎秆的野草。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珍惜。然后,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头。这一次,她的眼神变了,那丝微弱的光忽然亮了一些,映着昏暗的光线,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无声的诉说力量。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郭导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他却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胸口剧烈起伏着。
苏棠也怔住了,她从那女孩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让她心悸的熟悉感——不是长相,而是那种在绝境中依然不肯彻底放弃的、属于“林星冉”式的韧劲。
林星冉缓缓放下手机,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跳动着。她抬起头,看向同样震撼的郭导,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
“郭导……我们,好像找到‘陈穗’了。”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浓烈地燃烧着,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