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4月2日上午9时,香港半岛酒店最大的“宴会厅”被临时改造成了严肃的谈判室。
空气里飘着三种味道——消毒水的清冽、木质家具抛光剂的醇厚,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古巴雪茄余味,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缠缠绕绕,压得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水晶吊灯没开,只有窗外维多利亚港的天光漫进来,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切在长条红木会议桌上,投下一道一道的光影,像极了楚河汉界,划清了两边的阵营。
红木桌面光可鉴人,能清晰映出双方人员紧绷的脸。
东兴这边,总裁陈伯谦坐在主位,双手自然搭在桌沿,指节悄悄用力,泛出淡淡的白。他身后,法务总监正不动声色地调整领带,财务分析师指尖捏着枚黄铜算珠,在袖珍机械计算器上轻轻拨弄,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两名记录员早已把钢笔灌满墨水,笔尖悬在纸面上,蓄势待发。
所有人都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表情冷得像冰,坐姿挺拔如松。
对面的门“咔哒”一声被推开,索尼首席谈判代表松本健二带着五名团队成员走了进来。
松本身穿深灰色日本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领口却微微发皱。他眼下的乌青像晕开的墨,脊背微微佝偻着,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像是扛着千斤重担。
身后的团队成员各有各的模样:有人眼神闪烁,频频偷瞄松本;有人抿紧嘴唇,嘴角抿出倔强的弧度,可眼底的疲惫藏都藏不住;还有人手里攥着本皮质笔记本,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的烫金logo。
“松本先生,欢迎。”陈伯谦站起身,用流利的英语问候,伸出的手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
松本的回握却有些绵软,指尖冰凉,刚碰到就迅速收了回去。
寒暄不过三两句,谈判直接切入核心。
陈伯谦把一份中英日三语的协议草案推过桌面,纸张滑动时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这是基于之前沟通拟定的备忘录,你过目。”
松本戴上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他逐字逐句地读,手指顺着文字慢慢移动,当看到“双方确认,东兴集团‘先锋’系列晶体管收音机未侵犯索尼集团所列各项专利权”时,指尖猛地顿住,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喉结不自然地滚了一下。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陈先生,关于这一条,敝社认为‘基于技术发展的共同愿景,双方同意不再就既往专利争议进行追究’,这样的措辞或许更能体现合作诚意。”
陈伯谦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语气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松本先生,诚意要建立在事实基础上。‘未侵犯’是客观事实,是结束争议的唯一基石。”
他的目光扫过松本身后的团队,字字清晰:“任何模糊的表述,都是在为未来埋雷。这是我们的底线,没有讨论空间。”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的刀:“我们要的是干净彻底的终结,不是随时会再生事端的‘暂停’。”
会议室内陷入死寂,只有中央空调的送风声轻轻作响,还有记录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博弈伴奏。
索尼的法务顾问赶紧凑到松本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松本的脸色愈发晦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慢慢滑下来,滴在衬衫领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掏出怀表看了眼,金属外壳在光线下闪了下,又迅速揣回口袋。
接下来是市场渠道割让的细节,气氛更显残酷。
陈伯谦的助手展开一张巨大的东南亚纸质地图,上面用红色图钉密密麻麻标注着渠道商的位置,像一片醒目的战场标记。“索尼在曼谷的‘宏昌’‘泰华’等十二家核心电器行,要在14天内完成产品下架和‘先锋’系列上架,这是时间表,精确到每天的九点到六点。”
助手把油印的表格递过去,纸张边缘都被捏得发皱。
索尼的市场总监接过表格,只看了一眼,额头的汗珠就瞬间密集起来。他慌忙掏出纸巾擦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陈总,14天太紧迫了!这些渠道商合作了十几年,库存清理、人员安抚……至少需要一个月!”
“所以才要快刀斩乱麻。”陈伯谦打断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冰冷的效率,“拖延一天,不确定性就多一分,对双方都是损失。”
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如果索尼执行有困难,我们的市场团队很乐意‘协助’你们和渠道商沟通。”
这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要是索尼办不到,东兴就直接接手,到时候索尼只会颜面扫地。
松本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想起离开东京前,大贺典雄社长的嘱托:“松本君,无论如何,要让公司活下去。”
这句话像块巨石,重重压在他的心头。
他缓缓睁开眼,眼里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妥协。他对着陈伯谦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们……接受条件。”
签字仪式简短又沉重。
索尼方面的签字笔仿佛有千斤重,松本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字迹都带着一丝扭曲。
交换文本后,陈伯谦主动伸出手:“松本先生,希望这是双方新起点的开始。”
松本勉强握住,嘴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喉咙里像是堵着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