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亮了。
晨光驱散了最后一点夜色,却驱不散阴平城上空的阴霾。
龙傀沉默地跟在李玄身后,幽蓝的灵魂之火在晨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主仆三人离开鱼龙观废墟,踏着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向着李府的方向走去。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鸟儿在屋檐上跳跃鸣叫。
但以李玄的感知,能清晰的感觉到,暗处有许许多多的目光正在窥视。
屋檐的阴影里,半掩的门窗后,甚至更远处阁楼的缝隙间。
李玄对这些阴沟里的老鼠置若罔闻,步伐沉稳向前。
他已经在这阴平城耽搁了三天,如果在大梦神君那里没有想要的收获,他便立即赶回长生天朝,坐稳天刑判官之位后,再穷搜天下。
李府的门楣依旧,但此刻再看,却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柳白衣到了门前还是有点犯怵,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大梦神君李烬幽,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
柳白衣脑海中浮现出师门典籍中那些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
数百年前,这位神君便是凶名赫赫的盖世魔君,虽自称梦君,行径却比许多魔头更加诡谲莫测。
最着名的一桩,便是‘一梦十年’。
典籍记载,当年有座名为栖霞的繁华大城,因某种缘故触怒了这位神君。
他没有毁城杀人,而是展开了一场笼罩全城的大梦。
城内数十万生灵,从贩夫走卒到修行者,无一例外全部陷入梦境。
这一梦,便是整整十年。
十年间,城中人除了身份时常变换外,一切如常。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市井喧哗。
所有人都活在梦中,活在神君编织的世界里。
无人察觉异样,无人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
十年后,大梦散去。
城中人恍然惊醒,却发现外界已沧海桑田。
而他们记忆中的十年,不过是梦境中的一场幻影。
更恐怖的是,许多人在梦醒后出现了严重的认知混乱。
有人坚信自己的妻子活的好好的,可现实中妻子却早已病故;有人在梦中富甲一方,醒来后却身无分文;有人梦中功成名就儿孙满堂,再次睁眼却已经是家破人亡。
这些在梦中生活了十年的人,已经分不清哪些记忆是真实的,哪些是梦境赋予的,最终在迷茫中疯狂。
那一城之人,虽肉身未损,神魂却已千疮百孔。
自那以后,大梦神君四字,便成了修行界一个令人谈之色变的禁忌。
他虽不好杀,却有的是比杀人更恐怖的手段。
玩弄记忆,篡改认知,将现实与梦境混淆,让一个人在永恒的迷惘中自我崩溃。
柳白衣咽了口唾沫,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福伯此刻已经等候在门前。
这位老管家依旧穿着那身青布长衫,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背微微佝偻,脸上依旧带着恭敬的笑容。
见李玄归来,他微微躬身。
“少爷回来了。”
语气自然,仿佛对昨夜在城中闹出的动静一无所知,李玄也只是出门散了趟步。
李玄此刻已然明白,这福伯还真是这李府货真价实的大管家,实力怕还远在那玄阴子之上。
能在一位神君座下伺候多年而安然无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神君在等我?”李玄开门见山。
福伯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主人有请。这位柳先生,还有这头……尸傀,请随老奴到偏厅稍候。”
柳白衣闻言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愿直面那位神君。
龙傀则通过灵魂连接传递出询问的波动,李玄示意它听从安排。
李玄独自跟随福伯,穿过熟悉的回廊庭院,来到李府深处一间此前从未踏足过的小院。
院门虚掩,福伯止步于门外,微微躬身:“主人就在院内,少爷请自便。”
李玄推门而入。
院内景象出乎意料地平常。
面积不大,约莫三丈见方,青石板铺地,角落种着一株老槐树,树荫下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
此刻,石桌两侧正坐着两人,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的棋盘。
其中一人,正是李玄那名义上的妹妹,小绫。
小姑娘今天穿了身鹅黄色的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捏着一枚白色棋子,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落在哪里。
而她的对手……
李玄的目光落在对面那人身上。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素净的蓝色袍服,料子是某种泛着微光的丝绸,袖口和衣摆处绣着银色的云纹。
一头短发竟是罕见的银色,修剪得整齐利落,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五官精致得有些不真实,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一双眼睛是澄澈的湛蓝色,宛如秋日的晴空。
此刻,这少年正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随意地把玩着一枚黑色棋子,神态慵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的那只黑猫。
通体乌黑,没有一根杂毛,皮毛光滑如缎,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它安静地蜷缩在少年膝上,琥珀色的眼睛半睁半闭,偶尔扫过棋盘,眼神中竟带着几分人性化的……嫌弃?
李玄认出了那双眼睛,正是当日在精神战场中与他短暂对峙的那头邪虎——狴犴。
而更让李玄意外的是棋盘上的局势。
他本以为这两位在下什么高深的棋局,可仔细一看,棋盘上横竖只有十五道线,黑白棋子散落,赫然是……五子棋。
“哥哥!”
小绫听到推门声,抬头看到李玄,眼睛顿时一亮,丢下棋子就要跑过来。
但跑了半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对面的少年,有些犹豫。
少年笑着摆了摆手:“去吧去吧,这局算你赢了。”
小绫这才开心地跑过来,拉住李玄的袖子:“哥哥你回来啦!烬哥哥在教我下棋,可好玩了!”
李玄揉了揉她的头,目光却落在李烬幽身上。
后者已经站起身,将怀中黑猫轻轻放下:“小绫,带小黑去院子里晒晒太阳,我与你哥哥有些话要说。”
“好!”
小绫乖巧地应声,俯身抱起那只黑猫。
黑猫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瞥了李烬幽一眼后,还是任由小绫抱着,走出了小院。
院门轻轻合上。
院内只剩下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