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至,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剑脊上的鹰喙划痕如活物般蠕动。我未擦去指缝渗出的血,任它顺着金属纹路滑落,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暗红。这血不是昨夜那柄剑上的,而是今晨握剑时割破的——剑柄弧度虽似威尔斯所佩,却多了这道旧损,像是某种标记,又像一句无声的宣告。
门外脚步声停驻良久,终究未进。哈维尔守在廊下,沉默如石。
我将剑搁回案头,目光扫过墙上未拆封的地图。昨夜换剑之人,必曾入此室。而能避开哈维尔耳目者,非内鬼即熟门熟路。此时,侍从通报:“莱恩求见。”
我未抬头,“他带了几人?”
“仅一人,佩剑未出鞘。”
我颔首,示意放行。
莱恩踏入时,晨雾正从窗缝渗入,裹着湿冷气息。他不再穿惯常的深灰斗篷,换了一件素银边的黑袍,腰间短剑垂落角度精准,不似防备,倒像示弱。他行礼时动作干净利落,无多余姿态,眼神却直视我双眼,毫无闪躲。
“我知你疑我。”他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卑,“但我愿交出东部三座哨塔的通行令,换你信我一次。”
我未动,只指尖轻叩扶手。翁斯坦昨夜来信提及斯摩斩旗之事,此刻却与此刻的莱恩毫无关联。前者躁动如火,后者沉静似水。变故来得太快,快得不像伪装,倒像某种更复杂的棋局已悄然落子。
“为何?”我问。
“因威尔斯已动。”他说,“他派人去了旧神庙西南沼地,不是为火种,是为埋尸——昨夜我手下失踪两人,皆擅追踪。”
我垂眸,不动声色。哈维尔昨日报讯时未提此节,显然情报尚未汇总。莱恩的消息来源,竟比我的更快。
“你信他?”我问。
“不信。”他摇头,“但我信人性。他以为我在观望,其实我在等你信我。”
这话听着耳熟,是我前日对翁斯坦说过的。他竟连语气都模仿了几分,却不令人反感,反有种奇异的诚恳。
我起身,绕过乌木长桌,距他三步站定。他未退,也未进,呼吸平稳如常。我盯着他左袖口一道几乎不可察的泥痕——那是沼泽边缘特有的赭色黏土,唯有徒步穿越才会沾上。若他真派人在那里埋伏,这痕迹便合理;若没有,便是刻意伪造。
“你袖上有泥。”我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卷起袖口,露出手腕一道结痂的旧伤,“昨夜巡营不慎跌入沟渠,不足为奇。”
我未接话,只唤哈维尔入内。他站在门边,目光扫过莱恩,又落在我手上那道新割的伤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整理所有关于莱恩近十日的行踪记录。”我对哈维尔道,“尤其昨日申时至戌时之间。”
哈维尔点头退下,脚步声远去后,我转向莱恩:“你今日所言,若有一字虚妄,我不杀你,只让你活着看神国如何清算叛徒。”
他嘴角微扬,竟似笑,“我信你做得到。”
他离开时,晨光终于刺破云层,照在他背影上,竟无一丝阴影拖曳。我立于窗前,看他步入庭院,步伐稳健,未回头一次。
翁斯坦随后赶到,金甲未卸,眉宇间却无战意,只有一种被岁月磨出的警觉。他听完我说的细节,目光停在我手边那柄剑上。
“鹰喙划痕……”他低语,“我曾在莱恩父亲的佩剑上见过类似标记。”
我心头一震,却未表露。那已是百年前旧事,莱恩之父死于内乱,剑毁人亡,世人皆以为标记随之湮灭。若此痕确为其家传,则昨夜换剑者,极可能便是莱恩本人——他不是试探我是否识破威尔斯,而是试探我是否还记得那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
“派人查他昨夜申时至戌时的去向。”我对翁斯坦道,“不动声色。”
他点头欲走,忽又驻足,“若他真想合作,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此时?”
“因为他看见了那柄剑。”我说,“或者,他本就知道剑会被换。”
翁斯坦眼神一凝,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午后,哈维尔带回第一批情报:莱恩确于昨日申时独自离营,戌时归返,期间无人目击其行踪。但更关键的是,他在城南旧铁匠铺留下一枚铜币,与我给眼线的那一枚同源——那是我私铸的标记,仅限最信任的情报员使用。
“他如何得此物?”哈维尔问。
我未答,只将剑柄末端的鹰喙划痕指给他看。他俯身细察,瞳孔骤缩,“这纹……”
“是他父亲的。”我说,“也是我亲手斩断的那一柄。”
他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若他真想合作,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威尔斯已在沼地动手,我们只需坐等他们互噬。”
“可他为何要帮我们?”我问,“他图什么?”
哈维尔摇头,“除非他图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我望向窗外,夕阳正沉,余晖染红天际。远处传来一声马嘶,短促而突兀。我忽然想起昨夜滴落的血,在地板上晕开的形状,竟与剑柄划痕惊人相似——都是鹰喙,一左一右,仿佛某种契约正在无声缔结。
翁斯坦派来的信使在此时抵达,递上一封密函。我展开,只见寥寥数字:“斯摩昨夜再饮,今晨拔剑劈碎营中石狮首级。”
我合信,指尖用力,纸角刺入掌心。这不是醉酒失控,是信号——斯摩在等我下令围剿,而莱恩在此刻示好,究竟是巧合,还是另一场博弈的开端?
哈维尔站在我身侧,灰披风垂地无声。他忽然开口:“若您不信他,为何不直接扣下?”
我未答,只将剑重新握紧。剑柄冰冷,血迹已干,却仍能感到那道鹰喙划痕嵌入皮肉的锐利感。
门外风起,吹动烛火剧烈晃动,墙上影子扭曲如鬼魅。我听见自己声音低哑,像从深渊爬出:
“我不是不信他——我是不信,他会这么轻易就让我看见他的真心。”
剑尖垂地,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