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清那番裹挟着威胁与蛊惑的话语,像冰冷的污水,泼溅在油布下这片已然逼仄到极致的空间里。李老汉抱着丫蛋的手抖得厉害,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言语里透出的寒意,往爷爷怀里缩了缩,发出小兽般的呜咽。三娘的脸色煞白,看看气息奄奄的陈渡,又看看状若疯狂的吴念清,最后无助地望向孟婆婆。
孟婆婆握着木棍和竹哨的手,青筋虬结。吴念清的话像钉子,一下下凿在她年老脆弱的心防上。丫蛋……她看着那孩子懵懂惊恐的眼睛,那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柔软的牵挂。为了这孩子,她是不是真的该……妥协?
就在这死寂的、意志即将崩断的刹那,一直昏迷的陈渡,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嗬气声。这声音太微弱,几乎被棚外呜咽的风声掩盖,却像一道无形的涟漪,瞬间荡开了棚内那黏稠的绝望。
他的眼皮,这一次,竟然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浑浊的、仿佛蒙着河底淤泥的灰白。但那缝隙里,确确实实,透出了一点光。他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而是直直地、空洞地,望着油布顶棚那一片虚无的黑暗。
他的嘴唇,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开始微微翕动。没有声音,只有干裂起皮的唇瓣在微弱地颤抖,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又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
孟婆婆猛地扑到近前,几乎将耳朵贴到他的唇边。
“……水……”
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气流冲散的字眼,艰难地挤了出来。
“水!快!水!”孟婆婆嘶哑地催促三娘,心中那点被吴念清勾起的动摇,在听到陈渡声音的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死死摁住。渡爷还活着!他还在挣扎!
三娘慌忙拿起水囊,小心地凑到陈渡唇边,滴了几滴进去。
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陈渡的呼吸似乎顺畅了极其微小的一瞬。他那空洞的目光,依旧望着顶棚,嘴唇继续无声地开合。这一次,孟婆婆看得更仔细了些,她辨认着那口型,那不是求救,不是抱怨……
那口型,重复着,缓慢而执拗,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那似乎是……一句经文。一句属于“渡亡人”的,古老而简短的安魂咒文。他在用这最后的气力,安抚这片绝地可能游荡的亡魂,也或许,是在安抚他自己那饱经磨难、濒临崩溃的灵魂。
吴念清也看到了陈渡的动静,看到了孟婆婆那骤然坚定起来的神色。他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以为可以说动孟婆婆的侥幸,瞬间被这无声却坚韧的景象击得粉碎。老头子没死!他甚至在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着最后的坚守!
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挫败感和恐慌攫住了吴念清。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挣扎,在这位沉默抗争的老人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劣。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渡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的全部精神,似乎都凝聚在了那无声的诵念之中。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但那空洞深处,仿佛正倒映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安静流淌的大河。那是他生命的河,承载了太多的记忆与重量。
他看到了秀姑。她就站在河的对岸,穿着那件她最喜欢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他记忆里最温柔、最宁静的笑容,正朝他微微摇头。她的身后,是年轻挺拔的陈安,穿着整洁的衣衫,脸上没有了病痛的折磨,眼神清澈,同样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都在那里,等着他。但不是现在。
真好啊……但他知道,还不到时候。这条渡亡的路,他还没有走完。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强的暖意,不知从身体何处生发出来,对抗着那无边的冰冷与疲惫。他感觉那即将飘离的意识,被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拴住,一点点,沉重地,拖回这具残破的躯壳。
那盏跳跃的油灯光晕,在他模糊的视野里重新变得清晰,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远去。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孟婆婆手中那个紧握的竹哨上。然后,他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全部气力,对着孟婆婆,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意思是——信它。
做完这个动作,他眼中那点微光渐渐暗淡,眼皮沉重地合上,呼吸再次变得微弱而悠长,重新陷入了深度的昏睡。但这一次,他的胸膛依旧保持着那微弱却持续的起伏,生命的烛火,在狂风中摇曳到了极致,却终究,没有熄灭。
棚内,一片死寂过后,是孟婆婆长长地、带着颤抖的吐气声。她看着陈渡虽然昏迷却依旧存续的呼吸,看着他那安详中透着坚韧的睡容,紧紧攥住了手里的竹哨,仿佛攥住了定海神针。
吴念清面如死灰,瘫软在角落。
油布之外,野人沟的风还在呜咽,但棚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缺口。陈渡以他近乎本能的生命韧性,守住了这方寸之地,也为那未知的竹哨,保留了最终吹响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