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朝里，掌管粮草调度的世家向来握着实权——毕竟春耕夏种、边境供粮全绕不开这摊子事，楚家便是其中翘楚。
楚知远年过四十，常对着院中的老槐树叹：“咱们楚家代代忠良，只要守好粮草、不违君心，这份荣耀定能传下去。”他与夫人刘氏感情深厚，得了二个儿子，一个女儿。
长子楚文渊二十出头便入了粮署当差，短短三年就把南境粮仓的调度理顺了。半年前，他牵头改了旧的储粮法子，用石灰隔潮、通风布管，竟让粮仓的损耗少了四成。这事早已传到宫里，只待秋收后粮署报上实绩，陛下必然会有重赏。
“赏钱珠宝都是小事，”楚知远常拍着楚文渊的肩说，“爹盼的是你能站稳脚跟。如今北境不安，粮草是根本，你若能得陛下信任，将来楚家的担子，才能稳稳落在你肩上。”楚文渊性子沉稳，闻言总是拱手应下，只是眼底难掩少年得志的亮色——谁不盼着被父亲认可呢？
比起长子，次子楚文轩却让楚知远愁白了头。刘氏年过二十有五才生下这孩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从不含糊，渐渐养出了娇憨性子。别的世家子弟十岁已能背完《千字文》，他却连基础的成语都常写错，每次从尚书院回来，准要挨楚知远一顿训。
这日午后，楚知远正和楚文渊在书房看粮册，就听小厮在外禀报：“老爷，二少爷下学了。”
楚知远揉了揉眉心——又是考验功课的时候，今日也不例外。他抬眼看看身侧气宇轩昂的长子，再想想小儿子圆滚滚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文轩磨磨蹭蹭进了书房，耷拉着脑袋喊：“爹，大哥。”他今日穿了件天青色云纹锦袍。
楚文渊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今日先生教了什么？”
楚文轩抿着嘴不说话——这是他受了委屈的模样。楚知远见状，脸色沉了沉：“把手伸出来。”
小孩瑟缩了一下，慢慢摊开掌心——白白嫩嫩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三道红痕，是先生用戒尺打的。
“怎么回事？”楚文渊先皱了眉，“先生怎的下手这么重？”
“还不是你们惯的！”楚知远猛地拍了下桌，“说，今日又错了什么？”
楚文轩眼圈红了，细声细气地说：“先生今日考的是‘辅车相依’的典故。”我答不上来，是因为忽然想起大哥整治漕运时，常说粮署和边军就像辅车，一时走神了。”
楚文轩说着，小脑袋还不自觉地歪了歪，像是在回想当时的场景，圆脸上满是认真，倒看不出半分说谎的慌乱。
楚知远原本紧绷的脸，闻言竟微微一顿，连带着方才拍桌的火气都消了大半。他看向楚文渊，眼底掠过一丝讶异——这话里的“辅车相依”，可不正是前日父子俩议论漕运与边军关系时，楚文渊随口提过的词？
楚文渊也愣了愣，随即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弟弟的脸颊：“哦？你倒还记得大哥说的话？”
“当然记得！”楚文轩立刻挺起小胸脯，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方才的委屈瞬间散了大半，“大哥说，粮署的粮草要是供不上，边军的将士们就没法打仗；边军守不住城门，咱们的粮草再好也会被敌军抢去，就像牙床和颊骨，少了谁都不行！”
他说得颠三倒四，却把核心意思说清了。楚知远看着小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原本拧成疙瘩的眉头渐渐松开，语气也软了下来：“既然想到了这些，怎么不跟先生解释？”
“我、我紧张就忘了……”楚文轩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指尖揪着锦袍的衣角，“先生问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只剩‘牙床’‘颊骨’，反倒把‘辅车相依’的典故给忘了，先生就罚我了。”
说着，他又委屈起来，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掉泪——显然是记着方才大哥的肯定，不想再被父亲说“没出息”。
楚知远看着他这副模样，哪里还舍得再训？他叹了口气，伸手接过楚文轩的小手，轻轻摩挲着掌心的红痕，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先生下手是重了些，不过你也该记住，读书要用心，不能光想着走神。”
“我知道了！”楚文轩立刻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以后我一定把典故和大哥说的事一起记下来，再也不会忘了！”
楚知远被他逗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行了，去给你娘说，今日晚膳加你爱吃的糖蒸酥酪，算是……算是奖你的。”
“真的？”楚文轩的眼睛瞬间亮了，也顾不上手心的疼，转身就往外跑，边跑边喊，“娘！爹要给我加酥酪啦！”
看着小儿子欢快的背影，楚知远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楚文渊，眼底却藏着几分欣慰：“这小子，倒是把你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楚文渊笑着颔首：“二弟虽贪玩，心却是细的。今日这事，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他知道，咱们楚家管的粮草，不是只堆在仓里的死物，是连着边关安危的。”
楚知远闻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不再是方才的温和，而是带着几分凝重。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老槐树，枝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粮草连着家国，可也连着人心。如今北境不安，朝中盯着咱们粮署的人不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楚文渊的笑容也淡了，走上前站在父亲身侧：“爹放心，儿子定会谨慎行事，绝不让人抓住把柄。”
楚知远回头看他，目光沉沉：“你性子沉稳，爹自然放心。只是……”他顿了顿，想起几日前在朝堂上，户部尚书王大人看自己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算计，让他至今心头发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近来整顿粮仓损耗的事，已经传到陛下耳朵里，虽说是好事，却也容易引来非议。日后行事，切记‘藏锋’二字。”
楚文渊拱手应下：“儿子记住了。”
父子俩望着窗外的秋色，一时都没说话。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的粮册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是一张张无形的网，连着楚家的荣耀，也连着未知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