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既是府军前卫出身,想必武艺超群,难怪被圣上倚作腹心。”
张昊说着略一犹豫,眉眼间有戾气闪现,继续道:
“你不晓得,洛阳卫烂透了,只要有钱,买功买官甚易,驻守四门的旗军哗变作乱,根源在于长期欠饷,家中老小无粮可食导致。
鼓动军变之人是右千户申有在,此獠原一军中奸猾,入教后,很快就混成了千户,妖首赵古原事发诈死之尸身,便是此獠放出城。
当夜乱起,老城和南城相继起火,把我急坏了,多亏少林下院武僧相助,还说趋空亲自去致谢呢,有大哥作陪,到时候肯定有趣。”
骆椿干笑一声,端茶盏吹吹浮叶,啜了一口,感觉这小子确实如朱时泰所说,太跳了。
单是洛阳卫闹饷激变地方便非同小可,遑论伊王勾结邪教谋反,你竟要我去和武僧切磋。
“僧兵抗倭朝廷多有嘉奖,助你稳定局面,道谢是应有之义,此事不急,等忙完正务再说。”
“也好,不瞒大哥,小弟平时爱耍枪棒,略懂些拳脚,传闻老太尉在世时,袖箭百发百中,夜间能打灭香头之火,不知大哥可有绝技教我?”
“嗯~,这个,不怕贤弟笑话,我练的都是军中手段,武艺实在无法与老太尉相比。”
这厮水泼不进呀,张昊有些无语。
大明不但有儒学,还有武学,这是为军户武职及其子弟设立的学校,如中央两京的京卫武学,以及地方省府州县的都司卫所武学。
有武学自然有武举,只要是应袭子弟接老子的班,都是武学官生,都得参加考试,而且升迁还得考,反正制度在此,流程必须走。
比如已故锦衣卫缇帅陆太尉,是考出来的武进士,骆椿既然来洛办差,那就不是挂名领钱的指挥佥事,而是考出来的实任佥事官。
作为军官上升途径的武举,考试内容人尽皆知,武经策论且不提,另外是骑射技勇,即马步弓刀,可不就是大头兵都会的手段么?
“洛阳卫军变影响恶劣,贤弟有何打算?”
“走,咱边吃边聊。”
张昊来回试探,发觉对方顾左右而言他,颇为郁闷,见小焦过来,起身引路,边走边道:
“大哥,奴变、民变、兵变,哪一年没有?哗变并非军士们主动选择,而是妖邪挑拨,找我越诉陈情的军士,不过是求免困苦而已。
今年又赶上旱灾,中州军民负担沉重,生计艰难,犹如一个火药仓,遇火就爆,此事拖不得,必须从公体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骆椿颔首进来东次间,洗洗手入座,张昊斟上岭南春,二人举杯走一个。
桌上有炒菜、蒸菜、煲菜、凉菜,色泽明丽夺目亮,味道鲜美扑鼻香。
骆椿举箸夹一片凉拌羊肉,入口连连点头,赞道:
“香、鲜!你尝尝,这是羊后腿肉,焖后凉调,做焖肉讲究火候、辅料、配料、吃法,寻常厨子做不来这等美味,啧啧、我以为这边只会粉条、豆腐、青菜、下水之类放锅里煮,想不到能吃到这种纯正之味。”
“嗯,上口筋、筋而酥、酥而烂,吃一口就停不下来,当真不赖。”
张昊也是赞不绝口,又执壶斟上。
三杯酒落肚,骆椿那张白皙的脸上透出红润来,话也多了,点上一支金殿喜说:
“路上听闻旗军在查抄王庄,贤弟,抓人我理解,这庄田房产轻易动不得啊。”
“你以为我想啊。”
张昊喝杯闷酒说:
“中州天时地理在这儿摆着,洛阳卫生变,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有恁简单,从公体勘是其一,其二是长虑周谋。
诛首恶、胁从不问,严惩喝兵血的军官远远不够,让洛阳兵备道杨继新大张旗鼓清查田亩,是想从根子上解决粮饷问题。”
“大哥是关心你,这才多一嘴,看把你愁的,来来来,喝酒!”
骆椿举杯邀饮,他只想闹明白为何查抄王庄,如何处置军变是对方的事,与他鸟不相干。
话锋一转,聊起府军前卫的趣闻,见对方感兴趣,心说果然,这小子还是太年轻,爱玩!
爱玩就好办,只要这小子开心,他就能捞事功,还是那句话,邪教造反、伊王谋逆,这种大案要案太难遇,办得好,必然是大功一件。
去年他还是带俸指挥佥事,这种挂名寄禄的卫官一抓一大把,若非老太尉暴死,陆老三年幼,圣上不会想起他,更不会让他实任管事。
说白了,锦衣卫责任重大,挂名拿钱可以,想做实任管事很难,掌印长官永远都是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三四人而已。
至于甚么正一品的锦衣卫都督、从一品的都督同知,以及都督佥事、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只是加封的五军府官衔。
皇帝如果嘉奖自己器重的锦衣卫官员,会赏给五军府的官职头衔,当然,你依旧掌管锦衣卫事务,就像后世有唱歌将军,本职是歌唱。
老太尉死后,锦衣卫至今没有指挥使,大伙都明白,只要陆老三不出意外,早晚上位,他没啥野心,此番回京,加个都指挥衔就知足。
酒酣耳热,二人貌似无话不谈,张昊有些啼笑皆非,闹了半天,是自己想多了。
这位大哥不是返璞归真之高手,而是病秧子,能掌印管事,全赖皇帝任人唯亲。
哥俩酒酣耳热、谈兴正浓,小焦跑来说三司来人了,张昊也不在意,吩咐:
“就说我在卫城,派人带他们去府衙寅宾馆安置。”
小插曲不耽误交心宴继续,哥俩喝到后半晌才散,张昊梳洗一番,去府衙与三司来人打个照面,晚间又与骆大哥沟通一番,翌日一早,众人一起进宫,勘验伊王残骸。
随后回察院商议,伊王谋逆毋庸置疑,三司来人,目的就是想减轻罪责,与会各方达成共识:尽快肃清伊王流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会后第三天,蔡巡抚急递如飞而至,豫东汝宁府崇王告发伊王谋反!
“伊王既然能拉拢崇王谋逆,那么其他诸王呢?!”
这是张昊在召开碰头会时,面色凝重说的话,其实他心里乐开了花,恨不得连夜乘船赶往省城开封,一刀将周王斩落马下。
开封乃豫省首府,繁华若两京,寄生此城的郡王有66人之多,其余镇国、辅国将军,镇国、辅国中尉之类,高达2244人。
中州诸藩最盛者,不是伊王,而是周王,只有干翻周王,才能震慑诸王,解黎庶倒悬之危!
临行前,他专门去了一趟少林下院镇国寺。
镇国寺在老城,占地甚广,奈何当今圣上崇道,禅院香火寂寥,门前冷落车马稀。
主持老和尚亲自迎出寺门,看到那些民壮挑的一担担箱笼礼品,双手合什念佛。
“按院亲举玉趾,老衲有失远迎。”
“老禅师客气了。”
张昊作揖还礼,又给老和尚身后的方证拱手。
去大殿上香拜毕,来到院中,张昊没有游览的心思,指指箱笼,对老主持说:
“些许香火钱,聊表寸心。”
小焦取了包袱里的匣子捧来,里面是一堆金子打造的牌子,张昊取出一个忠勇牌,对方证道:
“本官老家在江阴,也曾遭遇倭寇荼毒,后来去沪县,见到汤总兵为死难军民立的纪念碑,上面刻有少林僧众的英勇事迹,深有感触。
当夜大师率众救火杀敌,洛城子民免遭劫难,本官已向朝廷上奏此事,这是我让人打造的二百余忠勇牌,请大师替众位义僧收下此牌。”
方证接过金牌,见到上面第一名刹,护国保民等字,合什唱诵佛号,却没有说什么。
张昊忽生好奇,问道:
“大师,你开了杀戒,算不算违背佛祖旨意?”
方证念诵:
“若诸菩萨安住菩萨净戒律仪,善权方便,为利他故,于诸性罪少分现行,由是因缘,于菩萨戒无所违犯,生多功德。”
张昊懂了,只要有利于他人的行为,僧人即使违反戒律,也是功德,见义勇为即明心见性。
朝廷征调民兵抗倭,少林、五台等僧众争相参战,这其中当然牵涉佛道之争,但是家国大义不容抹杀,为国舍命,日月同光,人天共仰。
“本官俗务缠身,即刻就要动身,日后得闲再去少林宝刹瞻拜,大师、老禅师,告辞。”
一群和尚送出寺门,张昊路过桃梨苑所在的大街,想起自己还欠苗姐姐一个约会,为了天下苍生,顾不上儿女情长了,叹口气,催马而去。
昨日骤寒风又雨,道路泥泞难行,不过乘船顺流而下很快,是夜见月出,开封城在望。
张昊在城厢找家客栈,睡了两个时辰,一早进城,没有去抚衙,直接去了按察司衙门。
老蔡在急递中告知,得知崇王大开王城四门,亲自去汝阳府衙请罪,便意识到事态严峻,立即召集三司头目,商议战守事宜。
中州兵备道有五,汝南兵备道辖南阳、汝宁二府,分别是唐王和崇王封地,蔡巡抚诸事安排完毕,已亲往豫东。
开封兵备道最好办,睢陈兵备道早已清理过,洛阳兵备道骆椿、杨继新坐镇,兵备副使邹守愚分巡河北兵备道。
“······,嗯,洛阳就是这么个情况,抚台信中说已经连夜下汝南,那边可有诸······”
张昊正与按察使何时亮、副使梁梦龙说话,听到院中脚步声传来,起身与赶来布政使秦长河、都司大佬卞玉峰见礼,对梁梦龙道:
“事不宜迟,调宣武卫封城吧。”
按察司副使兼开封兵备道梁梦龙斜一眼堂官何时亮,见对方垂眼噙上烟卷,拢手当胸称是,又给落座的秦、卞二人施礼,匆匆离去。
秦布政面带愁苦,撸着胡子道:
“浩然,真有这么严重?”
“老方伯勿虑,有备无患罢了。”
张昊说着便眼泛泪光,语调悲伤道:
“秋节本该仓廪丰足,豚羊满圈,拯孤照冥,报答神明,可大旱过后,蓬蒿遍四野,民间鸡豚之类荡然无存,天气日冷,近二十万流民无处安置,一旦动乱,我等万死难辞其咎矣。”
一旁坐的都司大佬卞玉峰道:
“调兵进城我不反对,圣上此刻不定有多愤怒,哎、万万不能再出纰漏啊。”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张昊起身团圈作揖。
“我这就去试探周王,只要开封得安,余皆不足为虑!”
言毕大步而去,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逼调。
有人甘为探路先锋,厅上几位三司大佬对对眼,神色都是若有无可奈何焉,其实乃深喜之,纷纷起身相送,没有一人开腔阻拦。
张昊没去周王府,而是去了治所,沐浴换上官袍,带着脸上淤青未消的宋留锁,乘轿出街。
“哎呀、我的摊子!军爷你慢点中不中······”
轿帘外的大街上有些骚动,宣武卫就在开封城东变,有都司默许,士卒来得很快。
开封城周长二十多里,而洛阳城周长仅八里多,也就是说,洛阳城没有周王府的面积大。
日上三竿,大街上本应该人满为患,这会儿却是家家关门闭户,宣武卫士卒穿行于坊间衢巷,各个街口刀枪林立,一派肃杀。
张昊坐在轿中,行于空旷的大街上,彻底体会到周藩宗族庞大到何等程度,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愤怒的小鸟,来到了猪猪岛。
周王目前有49个儿子被封为郡王,府邸本应建在封地,然而开封繁华不输南北两京,王子们把封地交给鹰犬打理,仍旧居住在开封城。
这些郡王、郡主、将军、县主们的府邸,如同众星拱月一样,沿主街、呈线状,密集分布在王城周围,宛若众星拱月一般。
周王宫在城中心偏北,王城下有濠沟,引龙首渠水做护城河,一个随行的隶役朝城头叫门,省城突然风声鹤唳,王宫也跟着锁城了。
眼下他的护卫都撒了出去,身边跟随只有两人,一个是按察司隶役、一个是太监宋留锁。
等了盏茶时间,护城河吊桥才放下,张昊乖乖下轿,穿过九钉九带的宏敞朱门,东过门往南通宗庙,西过门往西通天地坛。
隶役在外城值房等候,张昊带上老宋,再往北是紫禁城,城高五丈,四门与外城四门相对,正南端礼门三瓮三开,金钉朱户。
引路的小太监为难道:
“巡按老爷,俺家主子说你是贵客,其余人等不得进入内宫。”
张昊笑道:
“他是东厂宦官,不信你摸摸,去通报吧。”
引路太监脸色大变,飞奔去叫人回报。
一边的宋太监可怜兮兮道:
“小爷,俺家东厂早就撤了,求你念在相识一场,告诉俺为啥带俺来这儿吧,也好让俺做个明白鬼。”
张昊恶意满满道:
“周王世子是伊王杀的,与你不相干,莫怕。”
老宋当即就哭了。
“爷爷呐,这事我真不知道啊。”
“不想死就听话,记住,你就是个木头人。”
张昊见那个小太监跑来,迈步入内。
城内前宫后苑,殿宇巍峨,包括围墙,所使用的瓦当、滴水、吻兽,多用龙纹呈现。
引路太监带着他穿过重重朱门碧户,竟然又从南门来到外城,心虚的解释道:
“巡按老爷,世子去世,俺家主子悲伤难抑,最近身体也垮了,一直待在白衣庵,打这边走近些,你见谅。”
白衣庵供的是观音,在外城西北方向,一路景致变化重重,山水楼台俱备。
晚桂幽香,两尺长的金鱼在池中舞旋,当真是人间天上诸景备,移天缩地入君怀。
菊花园曲水流淌,满地金黄,穿过一道月门,里面景致又是一变,竟是遍地药草、蔬菜。
张昊顿时想起手头的《救荒本草》,这本旷世巨着是周王祖上编撰,不过这位也是个想造反的家伙,被永乐帝蹂躏一通,这才彻底消停。
菜园小径迎面过来一个扶杖的胖大老者,老远就在嘶哑高叫:
“老朽体力不支,未曾远迎,御史恕罪啊。”
张昊一脸冷漠的过去,就那么背手站着,上下打量周王,毫无尊卑礼数。
这代周王面白红润,精神好滴很,不过须发灰白,眼袋堆叠发黑,显然是姬妾太多,日夜忙着为国生孩子操劳所致。
“快里面请。”
周王似乎毫不在意,宛如一个慈祥长者,笑眯眯延手,扶杖头前引路。
来到一个挂有云楼仙桥牌匾的院落,宾主进玉堂暖厅坐下,周王见宋太监乖乖的站在外面廊下,疑惑道:
“这位?”
“哦,罪人。”
张昊从宫女端来的茶盘里取茶盅放几上,抬眸开门见山道:
“你是要命,还是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