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刚过,一辆黑色的老式轿车准时停在了瓷心斋门口。
车门打开,一位老者缓步下车。
他身着深灰色的中式对襟上衣,身形清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已年迈,但腰板挺直,步伐稳健地走入店中。
周世宏立刻站起身,有些紧张地看向许心。
王天河也收起了嬉皮笑脸,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度不凡的老者。
许心站在柜台后,目光与老者相遇的瞬间,心中那模糊的印象骤然清晰——正是记忆深处那位沉默寡言的“墨叔叔”,只是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但那份独特的沉郁气质未曾改变。
墨老先生的目光先是扫过周世宏和他身旁桌上的画轴,微微颔首,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许心脸上
凝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似是确认,又似是感慨。
“是……墨叔叔?”许心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老者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带着追忆与唏嘘
“小许心?……”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瓷心斋,还是老样子。”
他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熟悉的工具和瓷片上流连,仿佛在寻找故人的影子。“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这话,让许心心头一紧。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那幅画,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墨叔叔,这幅画……是您要收?”
墨老先生走到工作台前,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极其轻柔地抚过画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像是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是的,”
他坦然承认,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释然
“这幅《秋山访友图》,并非宋代某位画师的真迹,而是……一幅‘移花接木’之作。”
周世宏和王天河闻言都屏住了呼吸。
墨老先生的目光转向许心,带着一种近乎审视,又带着几分欣慰
“小许心,不,瓷心斋许师傅。”
“你既能看出它是拼接而成,眼力已得你父亲真传。不错,此画……正是出自我手。”
他顿了顿,眼中追忆之色更浓
“说起来,我这手‘移花接木’,‘巧夺天工’的技艺,多半是得益于建安兄……你父亲的指点。”
“他虽主攻瓷器修复,但于书画、金石、装裱诸艺,无不精通,眼界心胸,非我等所能及。我虽痴长几岁,但在技艺一道上,一直视他为半师。”
“正是建安兄的尽心指点和倾囊相授才让我在古画修复有了些许名头”
许心心中震动,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似乎又丰满了一些。
“那这幅画……”许心追问。
“这幅画,”墨老先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痛惜
“是我与你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在他指点下共同完成的最后一件作品。完成后不久,他便……不知所踪。”
“此画后来因故流散,我寻觅多年,直到近日才得知它在周小友手中。它本身价值几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我与建安兄……最后的联系。”
他看向那幅画,眼神如同在看一位老友,“我必须将它寻回。”
店内一片寂静。
周世宏恍然大悟,同时也有些讪讪,原来自己差点把人家寄托着深厚情感的“纪念品”当普通赝品给处理了。
许心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上前一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
“墨叔叔!您既然与家父相交莫逆,又是在他失踪前最后见过他的人之一,您……您是否知道,他当年到底去了哪里?是生是死?他为什么要走?”
这是他十几年来魂牵梦绕的问题,此刻终于问出了口。
墨老先生看着许心眼中燃烧的渴望与痛苦,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与沧桑
“建安兄行事,向来有自己的准则和考量。那日辞别,他只说……他要去完成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
“正确的事?”
许心喃喃重复,心中充满了更多的迷雾。
什么样的事,能让父亲抛下妻儿、抛下祖传的基业,一去不返?
墨老先生叹了口气,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离别的午后
“他只说了这一句,神色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决然。我问他何时归来,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后来,我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他看向许心,目光中带着同情与一丝告诫
“孩子,我知道你寻父心切。但建安兄的选择,绝非寻常。他所涉之事,所触之深,或许远超你我的想象。”
“‘器有魂,人有惑’……”
他送给我这六个字,这句简单的话,或许不仅仅是感慨修复之道。”
又是“器有魂,人有惑”!
周慕云提及过,如今墨老先生也隐晦地指向了这句话。
许心站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
本以为能从故人口中得到确切的线索,没想到依旧是迷雾一团
只是这迷雾,似乎因为墨老先生的到来,变得更加浓重,也更加接近真相的核心。
父亲许建安,他到底去做了什么“正确的事”?
这幅由墨老先生亲手制作、承载着与父亲最后时光的拼接画,得而复失中间几经转折,当真只是巧合?
墨老先生颤巍巍的小心地卷起画轴,放入锦盒,他让助理支付了远超画作本身市场价值的款项给周世宏
然后对许心微微颔首:“许心,保重。”
“建安兄与我有朋友之谊,更有授业之恩”
“若……若将来有缘得知建安兄的消息,望你能告知我。”
他眼含泪花的对着许心轻声呢喃道
“他日若你有时间也可以随时来找我,金陵墨门随时恭候!”
说完,他抱着锦盒,如同抱着一段沉重的过往,转身离开了瓷心斋,又颤巍巍的上了那辆老式汽车。
许心,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墨叔叔,心中翻腾着父亲留下的谜题,以及金陵墨门的声头。
又是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