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冰霜尚未完全消融,那被离阙强行以绝对寒气中断的《霸王别姬》戏文余韵,仿佛仍粘稠地附着在空气里,带着不甘的怨怼。
栖梧紧跟在离阙身侧,赤瞳中的怒火与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但他此刻更多的心神,却系在离阙那只被薄冰覆盖、依旧可见狰狞灼伤的手上。
“师尊,您的手……”他声音低沉,带着挥之不去的自责。
“无碍。”离阙打断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前方愈发浓郁的灰霾,以及那灰霾深处,若隐若现的废弃戏台轮廓。
“傀影之力源于戏台,依托阴影与怨念。方才强行中断其规则,它必受反噬,此刻是找出其本体的最佳时机。”
他脚步不停,周身寒气自然流转,将试图重新聚拢过来的阴冷气息驱散。
那声“阿梧”带来的微妙变化似乎已被他重新压下,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决断。
但栖梧却能感觉到,师尊的气息比以往更加冰冷,那是一种被触怒后的森然。
“弟子明白。”栖梧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握紧焚寂,“这次,定不让它再有机会玩弄人心!”
越靠近那废弃戏台,周遭的环境越发诡异。
两侧的房屋仿佛活了过来,窗户如同怪物的眼睛,投射出扭曲晃动的光影,仔细看去,那光影竟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形,在做着各种戏曲动作,无声地演绎着悲欢离合。
空气中弥漫的怨气几乎凝成水滴,带着腐朽与甜腥交织的怪味,不断冲击着两人的护体灵光。
那婉转凄凉的唱腔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单一的《霸王别姬》!
而是无数个女声、男声、老声、幼声交织在一起,唱着不同的戏文片段,有《窦娥冤》的六月飞雪,有《白蛇传》的雷峰塔倒,有《牡丹亭》的生死缠绵……
各种极致的悲、怨、痴、恨混杂成一片混乱而庞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怒海狂涛,向两人席卷而来!
“师尊,小心!这声音……”栖梧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无数负面情绪被强行勾起,眼前幻象丛生!
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抛弃、被世人追杀的过往,看到了离阙冷眼旁观、转身离去的画面……
“凝神!”离阙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重重幻音,直达栖梧识海。
“此为万怨惑心阵,以众生悲苦为食粮,莫要沉溺!”
说话间,离阙双手结印,一道冰蓝色的光环以他为中心急速扩散开来!
光环过处,那些扭曲的光影、混乱的唱腔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但很快,更强大的怨念涌来,冲击着冰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它在拖延时间,修复反噬!”离阙眸光一冷,“必须在其完全恢复前,找到核心!”
“怎么找?”栖梧强忍着识海中的翻腾,问道。
“既是戏台傀,其本体必与戏台紧密相连。
寻常攻击难以触及,需以神识强行侵入其构筑的‘戏文幻境’,从内部破之!”
离阙语速极快,“我以玄冰镇魂术护住你我神魂,你以涅盘之火,焚其怨念根源!记住,幻境之中,所见皆虚,唯守本心!”
“是!”栖梧毫不犹豫地应下。他对离阙有着绝对的信任。
离阙不再多言,并指一点自己眉心,引出一缕璀璨如星辰的本源魂光,随即又点在栖梧眉心。
一股精纯浩瀚、却又带着极致守护意味的冰寒魂力瞬间涌入栖梧的识海,将他躁动不安的神魂牢牢护住,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筑起了一座不动的冰山堡垒。
与此同时,离阙冰眸之中符文流转,低喝一声:“开!”
刹那间,周遭景象天旋地转!灰霾、街道、房屋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怪陆离、不断扭曲变幻的舞台场景。
时而金戈铁马,时而花前月下,时而阴司地狱……
无数戏曲中的经典桥段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现,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化作实质般的精神冲击,试图将两人的意识撕碎、同化。
这便是戏台傀以无数怨念与戏文规则构筑的内心幻境!
“梧儿,跟紧我!”幻境之中,离阙的声音依旧清晰稳定。
他周身散发着冰蓝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所过之处,那些扭曲的幻象纷纷冻结、崩碎。
他目标明确,径直朝着幻境中怨气最浓郁、最混乱的核心区域突进。
栖梧紧守灵台,赤瞳中涅盘之火燃烧,将试图靠近的怨念幻影焚为虚无。
他紧随离阙,目光坚定。有师尊在前开路,有那坚实的冰寒魂力守护,他心中无畏。
两人在混乱的幻境中一路破障前行,不知斩碎了多少幻影,冲破了多少迷障。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稳定”的区域——
那是一个巨大的、昏暗的后台,无数穿着不同戏服、画着不同脸谱的“人影”如同提线木偶般,麻木地行走、准备着,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怨气,却没有丝毫自我意识。
而在后台的最深处,一个身着残破青衣、背对着他们的身影,正对着一面布满裂痕的铜镜,幽幽地唱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声音空灵哀怨,正是一直萦绕在古镇的唱腔源头!
“找到你了!”栖梧眼中厉色一闪,焚寂魔刃爆发出冲天烈焰,就要上前。
“且慢。”离阙却伸手拦住了他,冰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那道青衣背影,眉头微蹙。
“不对……这不是单一怨灵。”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青衣身影缓缓转过头来——没有脸!那戏服领口之上,空空如也!
而与此同时,后台里所有麻木行走的“戏子”也同时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了两人!他们的脸,同样是空白的!
“我们是……戏……”无数个重叠的声音从那些无脸戏子身上发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感。
“我们是……悲……”另一个方向,又一群戏子发出声音。
“我们是……怨……”
“我们是……离……”
“我们是……恨……”
无数个代表着负面情绪与悲剧命运的词汇,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个词汇响起,就有一道浓郁的怨气融入那青衣无脸的身影之中!
那身影开始扭曲、膨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
“它……它不是一个人!”栖梧震惊地看着那不断吸收怨气、形态越发诡异庞大的存在。
“不错。”离阙声音凝重。
“这戏台傀,并非某个特定亡魂所化,而是这槐安古镇千百年来。
所有在傩戏中蕴含的信仰愿力、所有观戏者投入的情感、尤其是那些未能化解的悲苦怨念,加之近期某种强大的诅咒引爆,最终融合形成的……多重怨念集合体!
它没有固定的意识,只有不断演绎悲剧、吸收痛苦的本能!”
就在离阙解释的瞬间,那集合体似乎被激怒,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无数道由纯粹怨念构成的黑色触手,如同毒蛇般从它身上爆射而出,铺天盖地地袭向两人!
触手之上,浮现出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哀嚎。
“涅盘焚天!”栖梧怒吼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焚寂舞动,赤红火浪席卷而出,与那些怨念触手狠狠撞在一起!
“滋滋滋——!”
火焰与怨念激烈交锋,净化与侵蚀同时进行。
栖梧勇猛无比,涅盘之火对怨念有着先天的克制,大片大片的触手被焚毁。
但那集合体的怨念仿佛无穷无尽,不断从幻境深处涌来,补充消耗。
离阙则站在栖梧身后,双手不断结印,一道道冰蓝色的符文打入四周虚空,加固着神魂防御,同时以精准的寒气冻结那些试图绕过栖梧、从死角攻击的怨念触手。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那怨念集合体的核心,寻找着其最薄弱之处。
突然,在栖梧又一刀斩灭大片怨念触手、火光最盛的刹那,离阙敏锐地捕捉到!
在那沸腾翻滚的怨气深处,除了无数陌生的痛苦灵魂碎片之外,竟然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悸的熟悉气息!
那气息……带着一种久远而刻骨的冰寒,一种与他自身本源寒气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绝望的意味!
仿佛是他遗失在漫长岁月中的一部分,又仿佛是一道他以为早已湮灭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离阙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心神出现了瞬间的震荡。
他自幼在宗门修行,未曾与这北方古镇有过瓜葛,更不记得自己与如此庞大怨念有何关联!
就在他心神微分的这电光石火之间,那怨念集合体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破绽一道凝练如实质、蕴含着极致悲苦与诅咒的黑色怨箭。
悄无声息地穿透了栖梧的火网,绕过离阙布下的冰障,直刺离阙眉心识海!
这一击,阴毒而迅猛,瞄准的正是修行者最脆弱的神魂!
“师尊!!” 栖梧虽在激战,却始终分神留意着离阙,见状目眦欲裂,想也不想,身体本能地爆发出极限速度,竟以血肉之躯,猛地侧身挡在了离阙之前!
“噗——!”
那道黑色怨箭,狠狠地贯入了栖梧的右肩!并非物理伤害,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与怨念层面!
“呃啊——!” 栖梧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右肩处没有伤口,却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黑气。
一股冰冷、绝望、充满了无数人悲苦记忆的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识海,疯狂冲击着他的神智!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赤瞳中的火焰都黯淡了几分。
“栖梧!” 离阙瞬间回神,看到挡在自己身前、遭受重创的弟子,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了滔天的怒火与杀意!
那丝因熟悉气息而产生的疑虑被彻底抛诸脑后!
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栖梧,精纯浩瀚的玄冰魂力毫无保留地涌入其体内,强行镇压、冰封那肆虐的怨念诅咒!
“孽障!尔敢伤他!” 离阙抬头,望向那怨念集合体,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风,整个幻境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以下!
他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寒气,无数冰棱凭空凝结,化作一场毁灭性的冰雪风暴,朝着那怨念集合体席卷而去!
这一次,不再是守护,而是彻彻底底的……毁灭!
而那丝熟悉的、古老冰寒的气息,如同一个悄然埋下的种子,留在了离阙的心底,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眼前的危机,必须先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