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六年(1856年),秋,广州珠江口。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咸腥潮湿的海风卷着细密的雨丝,扑打在桅杆和鼓胀的船帆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三艘快蟹船如同鬼魅,熄了灯火,借着夜色和雨幕的掩护,悄然滑行在浑浊翻滚的江面上。船身随着浪涛起伏,甲板上,数十名精壮的汉子伏低身体,紧握手中刀械火铳,目光如鹰隼般穿透黑暗,紧盯着前方隐约可见的一团更大、更笨重的黑影。
高堂岫美蹲在为首快蟹的船舷旁,一身深青色水靠(水靠是古代用于潜水作业的连体衣物,相当于现代潜水服)紧贴肌肤,勾勒出经年训练留下的利落线条。雨水顺着她鸦羽般盘起的发梢滴落,划过冰冷沉静的侧脸。十年光阴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反而洗去了最后一丝稚嫩,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玉石般的坚硬与冷冽。她的眼神,如同此刻江心的水,表面平静,深处却潜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掠过冰冷的江水,感受着水流细微的变化和方向。这个动作自然而娴熟,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
“顾问,目标已进入伏击圈,距此不足半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这次行动的队长,姓赵,脸上带着常年水上讨生活留下的粗粝风霜,对岫美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对这位上面空降下来的、“深蓝”直属的“技术顾问”参与一线突袭,始终带着疑虑。
岫美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鼻翼间捕捉到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与江风腥气格格不入的甜腻气味上。越来越近了。
“信号。左右两翼包抄,正面佯攻吸引注意。动作要快,风向对我们不利,一旦扩散开来,麻烦不小。”她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丝毫情绪波动,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度。
赵队长略一迟疑,还是对着身后打了几个手势。另外两艘快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向着猎物的侧后方迂回。
等待。时间在雨声和浪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拉得很长。
突然,前方那艘大型货船上灯火大亮,人影晃动,传来几声警惕的呼喝!他们被发现了!
“冲!”赵队长不再犹豫,低吼一声。
脚下的快蟹猛地加速,如同水蜈蚣般直扑货船!另外两艘快蟹也从侧翼杀出!
“什么人?!”
“滚开!这是詹尼森先生的货船!”
“官府的!停船受检!”赵队长扬声回应,声音在江面上炸开。
回答他的是货船上爆豆般的火铳声!子弹啾啾地射入水中,激起道道水柱。
战斗瞬间爆发。快蟹船上的水师官兵和“深蓝”的外勤人员纷纷开火还击,钩索抛上货船,矫健的身影开始强行登船。刀剑碰撞声、火铳轰鸣声、惨叫声、落水声顷刻间打破了夜的沉寂。
高堂岫美没有第一时间参与接舷战。她如同钉在甲板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货船的吃水线、货舱位置以及甲板上货物的堆放方式。她在计算,在评估。
“右舷!第三货舱!气味最浓!”她突然对赵队长喊道,同时从腰后抽出一把造型奇特、枪管略长的转轮手枪——这是“深蓝”根据她的需求特制的,精度更高,威力适中,更适合她的使用习惯。
赵队长闻言,立刻指挥人手重点攻击右舷。
岫美深吸一口气,助跑几步,足尖在湿滑的船舷上一点,身形如同雨燕般掠起,精准地抓住一根摇晃的绳索,借力一荡,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货船甲板一堆木箱的阴影里。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逊于最老练的战士。
她落地便是一个翻滚,避开一名挥舞着弯刀扑来的水手,看也不看,反手一枪托砸在对方颈侧,那人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她没有停留,身形在混乱的战场中快速穿梭,目标明确地向着右舷第三货舱逼近。
越靠近那里,那股甜腻的气味越发浓烈,甚至盖过了血腥味和硝烟味。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这气味…比常见的鸦片烟膏更尖锐,更富有穿透性,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化学品的异样感。
货舱口有两名持枪的洋人护卫,神情紧张地守着。岫美没有硬闯,她从水靠里摸出一个小纸包,用手指捻了捻,估算了一下风向和距离,然后猛地将纸包投向两名护卫前方甲板。
纸包碎裂,腾起一小团刺鼻的白色烟雾。
“咳咳!什么鬼东西!”
“小心毒烟!”
两名护卫下意识地后退掩面。
就在这瞬间,高堂岫美动了!身影如电,从侧面突进!砰!砰!两声精准的点射,子弹并非射向要害,而是击中了两人持枪的手腕!
惨叫声中,火铳落地。高堂岫美已然冲到舱门前,飞起一脚踹开虚掩的舱门,闪身而入!
货舱内堆满了印着洋文标记的木箱。但那股奇异甜味的源头,却是角落处几个密封得更加严实、带有特殊锁具的铁皮箱。其中一个箱子似乎在混乱中被流弹擦中,裂开了一道缝隙,浓郁的怪味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高堂岫美屏住呼吸,戴上随身携带的鹿皮手套,小心翼翼地上前。她从靴筒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探针——这是她永不离身的工具,既是武器,也是检验仪器——蘸取了一点从裂缝中渗出的、近乎透明的胶状物质,放在鼻下极轻地嗅了嗅,又就着舱门外透入的微弱光线仔细观察。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鸦片膏。纯度极高,而且似乎混合了其他人工合成的生物碱成分,使其性状更加稳定,更容易溶解,气味也更难以常规手段检测……甚至,可能更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上瘾。
“莲花计划”……并没有停止,反而进化了。
就在这时,舱外传来一阵更加激烈的交火声和几声巨大的爆炸声!整艘船都剧烈摇晃起来!
“顾问!小心!他们有准备!有炸药!”赵队长焦急的吼声从外面传来,伴随着更多的惨叫和落水声。
高堂岫美迅速取出几个小玻璃瓶,采集了足够的样本,又将那箱破损的铁皮箱重新尽可能封好。她刚站起身,货舱门再次被撞开!
几名浑身是血、显然是货船守卫的人红着眼冲了进来,看到正在取样的高堂岫美,嚎叫着举刀砍来!
高堂岫美眼神一冷,不退反进。手中转轮手枪再次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两人应声倒地。第三人刀已劈到面前,她侧身避过锋芒,左手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对方手臂穴位,那人整条胳膊瞬间酸麻无力,刀咣当落地。紧接着,她一记凌厉的膝撞顶在对方腹部,将其重重击倒。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十年的生死边缘,早已将她磨砺成了一柄出鞘的利刃。
她冲出货舱,甲板上的战斗已近尾声。官兵们控制了局面,但付出了不小代价,伤员呻吟声不断。赵队长正指挥着清点俘虏和货物,脸色铁青。
“我们的人伤了七个,死了三个。”他看到高堂岫美,沉痛地汇报,“这帮杂种,拼得太凶了,不像普通走私的。”
高堂岫美看向那些被捆起来的船员和水手,他们脸上除了恐惧,更多的是一种亡命之徒的凶狠和不甘。
“因为货不一样。”高堂岫美将采集瓶递给他,声音冰冷,“通知‘深蓝’,样本到手。初步判断是新型衍生物,提纯工艺和混合方式都远超以往。立刻封锁现场,所有接触货物的人员必须隔离观察,这些箱子要专业处理,有强腐蚀性和未知毒性。”
赵队长接过样本瓶,手微微抖了一下,神色更加严峻。
天色微明时,货船被彻底控制,拖向指定的隐蔽码头。雨停了,但江面上的寒意更重。岫美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广州城在晨曦中模糊的轮廓,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阴郁。
回到“深蓝”设在广州城外的一处秘密据点——一座伪装成废弃米行的院落时,已是午后。疲惫不堪的队员们各自散去休整、处理伤口。岫美却径直走向后面的化验室。
她需要第一时间确认样本的成分。
狭小的实验室内,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和简易仪器。这是她争取来的空间,也是她为数不多能感到一丝掌控感的地方。她熟练地操作着,提取、稀释、反应……一系列流程下来,她的心越来越沉。
结果证实了她的猜测。这种新型毒品的成瘾性和潜在危害,保守估计是传统鸦片的五到十倍。而且其水溶性特性,意味着它可能被掺入任何液体饮料中,防不胜防。
背后必然有一个技术实力极其雄厚、且毫无底线的团队在支持。林文庸的影子,如同毒蛇般再次浮现。
她洗净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推开化验室的门,却见李上校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似乎专程在等她。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只是眉宇间比十年前多了几分沧桑和沉郁。
“辛苦了。行动报告赵队长已经提交。”李上校开门见山,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新型毒品的事,我已经知道。技术组会跟进分析。你做得很好。”
高堂岫美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话。
李上校沉默了一下,语气放缓:“岫美,我知道你心急。但这十年,我们并非没有进展。林文庸的势力被极大压缩,他现在更像一条藏在深水里的老泥鳅,更加狡猾。对付他,需要耐心,需要更周全的计划。”
“耐心?”岫美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上校,每多一分耐心,就可能多千百人坠入这新型地狱。我们的‘周全计划’,是否有时也包括牺牲这些‘微不足道’的数字?”
李上校的脸色沉了下来:“注意你的言辞,顾问。‘深蓝’的目标从未改变。但我们必须权衡大局。如今广州局势一触即发,洋人舰炮就在虎门外,朝廷的态度暧昧不明。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连锁反应。”
又是大局。岫美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讥诮。十年前,他们用这个理由让她等待,十年后,依旧如此。
“我明白。”她最终只是淡淡回应。
李上校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回去看看明辰吧。他……最近似乎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