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捂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不漏。
风倒是小了，可那股子硫磺混着腐土的怪味，却顺着山谷飘上来，浓得呛鼻子。
苏芷换了身深色的旧衣裳，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袖口和裤脚都用布带扎牢。
怀里镇魂玉的凉意让她脑子清醒，也隔开了大部分来自墨言的“背景音”。
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力气恢复了五六成，虽然远不到巅峰，但走路和应付些突发状况应该够了。
裴九霄和冷月也准备好了，两人都是一身利落短打，兵器擦得雪亮。
云逸留守观星台，同时协调望北堡的防务。
白幽还是那身灰扑扑的袍子，揣着手，像个出来遛弯的老头，只有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透露出不寻常。
墨言是最后一个准备好的。
他换了身近乎纯黑的劲装，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他沉默地检查着随身的东西，一把短刃，几枚看不出用途的骨片，还有一小卷暗色的绳索。
动作很慢，却透着一股刻意压抑的紧绷感。
苏芷注意到，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卷绳索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准备好了就动身。”
白幽压低声音。
“下山走西边那条猎道，绕开黑旗军前哨。墨言小子，你打头，注意地气和死气的流向。苏丫头走中间，裴小子和冷月丫头垫后。动静小点，跟紧了。”
没有多余的废话，五人悄无声息地滑下观星台后的陡坡，没入下方更浓重的黑暗里。
猎道荒废已久，到处是乱石和倒伏的枯树。
墨言走在最前面，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偶尔会停下，蹲下身，手掌贴在地面感应片刻，或者凑近某些植被仔细观察。
苏芷跟在他身后几步远，能清晰地感觉到，越是往下走，空气中那股令人不适的“污染感”就越重。
怀里的镇魂玉持续散发着凉意，帮她抵御着无孔不入的魔气侵蚀。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坳。
墨言突然举起手，示意停下。
“前面，有活物的气息。”
他声音压得极低。
“不是人。数量不少。”
众人屏息凝神。
黑暗中，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低沉、断续的呜咽，像是野兽，却又比寻常野兽的声音更呆板，更冰冷。
“被魔气侵蚀的狼，或者别的什么。”
白幽判断。
“绕不开，这片山谷是必经之路。”
“杀过去？”裴九霄握紧了刀柄。
墨言摇头。
“会惊动黑旗军。等等。”
他闭上眼，似乎在调动什么。
苏芷立刻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沉闷的“背景音”活跃起来，不再是单纯的压抑，而是带上了某种冰冷的、命令般的意味。
几息之后，前方窸窣的声音渐渐远去，那些呜咽也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驱散了。
“走。”
墨言睁开眼，率先向前。他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点，但很快平稳下来。
苏芷跟上去，经过刚才那些野兽潜伏的区域时，她看到几双在黑暗中泛着暗红微光的眼睛，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一闪而过，却没有靠近，反而显出畏惧的姿态。
是墨言身上属于“死之权柄”的气息，震慑了这些被魔气污染的怪物。
他们顺利穿过山坳，开始爬上一道矮坡。
坡顶的树木几乎死绝了，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枝干，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站在坡顶，已经能远远望见黑旗军营地的火光，像几点鬼火，散布在更北边的平地上。
而营地侧翼的山脚处，有几个地方闪烁着不正常的、幽绿色的微光，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还有铁器挖掘岩石的沉闷撞击声传来。
“就是那里。”
白幽指了指绿光闪烁处。
“幽冥根须的节点，或者主根入口。”
距离还远，但苏芷已经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滑腻的力量，正从那个方向隐隐散发出来，像无数冰冷的触手，在空气中缓慢地摇摆、探索。
她怀里的镇魂玉微微发烫，似乎在对抗这股力量。
“怎么靠近？”冷月问。
“有哨岗。”
墨言观察了片刻。
“东边那片乱石堆，可以摸过去。但靠近绿光百丈之内，死气浓度会急剧升高，普通人待久了会神智昏沉，甚至被侵蚀。苏芷你……”
他看向她，眼神里有明显的犹豫。
“我有镇魂玉，还有生机护体，短时间应该能撑住。”苏芷态度坚决。
“我必须靠近，才能感知清楚那东西的状态，甚至试试看能不能用生机之力干扰它。”
墨言沉默了一下，最终点了头。
“跟紧我。如果感觉不对，立刻退。”
五人像影子一样滑下矮坡，借着乱石和枯树的掩护，向那幽绿光芒闪烁处潜行。
越靠近，空气越冰冷，那股硫磺腐土味里，又添上了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的腐朽味道。
乱石堆尽头，是一处被人工开凿过的山壁凹陷。
几个黑旗军士兵举着火把，守在凹陷入口处，神情麻木，眼珠在火光下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
凹陷深处，绿光更盛，那“吮吸”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噗嗤、噗嗤！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贪婪地吞咽。
墨言示意众人伏低。
他指尖捻起一枚骨片，轻轻一弹。
骨片无声地飞出去，撞在远处一块石头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谁？！”
守卫立刻警觉，分出两人朝声响处小心探查过去。
就是现在！
墨言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贴着地面滑出，另外两个守卫只觉颈后一凉，便软软倒地。
裴九霄和冷月迅速跟上，将倒地的守卫拖到阴影处。
凹陷入口再无阻挡，但那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幽绿光芒和刺骨的死气，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壁横亘在前。
苏芷咬紧牙关，怀里的镇魂玉已经变得滚烫。
她调动体内生机，在体表覆上一层淡金色的微光，一步踏入了绿光范围。
冷！
不是身体的冷，是灵魂瞬间被浸泡进冰水里的刺痛感。
无数细微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开始往脑子里钻，镇魂玉的光芒剧烈闪烁，拼命抵挡。
墨言紧跟着她进来，他的脸色在绿光映照下近乎透明。
他一进来，周围的死气似乎波动了一下，那些低语也出现了瞬间的紊乱。
苏芷感觉到，他体内那沉闷的“背景音”陡然变得尖锐、高亢，仿佛遇到了同类，或者说食物的兴奋与对抗。
凹陷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
山壁上爬满了粗壮、粘稠的暗绿色“根须”，它们微微搏动着，表面流淌着脓液般的幽光。
根须从山壁裂缝中伸出，向下扎入地面，而地面的泥土呈现一种诡异的紫黑色，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在根须最密集的中心，有一个直径约三尺的坑洞，深不见底，幽绿光芒就是从那里涌出来的，“吮吸”声也最为响亮。
“这就是节点……”
白幽眯着眼，声音凝重。
“看这规模，主根恐怕已经深入地下很远了。它们在用这东西，抽取地脉生机，也吸收战场上逸散的魂魄残念。”
“怎么破坏？”
裴九霄盯着那些蠕动的根须，觉得头皮发麻。
“砍断这些次要根须没用，主根会再长出来。”
墨言走到坑洞边缘，低头看着那涌动的绿光，他的身影在光芒中显得有些虚幻。
“必须找到主根的核心，或者切断它和葬星谷裂缝的能量链接。”
他话音刚落，坑洞内的绿光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洞中传来，目标并非实物，而是直指灵魂！
苏芷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要被扯出体外，镇魂玉瞬间变得滚烫刺痛！
她体内的生机之力自动爆发，淡金色光芒大盛，勉强稳住身形。
墨言的反应更快，他猛地挡在苏芷身前，周身腾起一股苍凉、厚重的气息，将那吸力大部分抵消。
但他自己的身体却晃了晃，脸色更白。
就在这时，坑洞周围那些暗绿色的根须，像是被惊动的蛇群，突然疯狂舞动起来！
不止如此，山壁、地面，更多潜伏的、更细的根须破土而出，如同无数毒蛇，朝着闯入的几人缠绕、抽打过来！
同时，洞内绿光中，隐隐浮现出几张扭曲痛苦的模糊面孔，张开无声的嘴，发出直击灵魂的尖啸！
“被发现了！这节点有意识残留！”
白幽厉喝，一掌拍碎数根袭来的根须，那根须断裂处喷溅出腥臭的绿色液体，落在地上嗤嗤作响。
裴九霄和冷月挥动兵刃，刀光剑影闪烁，斩断一根又一根根须，但这些玩意儿仿佛无穷无尽，而且力量极大，抽打在岩石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墨言护在苏芷身边，短刃翻飞，精准地切断靠近的根须。
他的动作迅捷依旧，但苏芷却“听”到，他体内那些“声音”在根须的疯狂攻击和洞内亡魂尖啸的刺激下，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
痛苦、愤怒、暴戾，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冲撞，让他周身的苍凉气息都出现了不稳的波动，隐隐透出一丝暴虐的暗色。
“墨言大哥！”
苏芷惊呼，她看到一根格外粗壮的根须从他背后偷袭，而他似乎因为体内的混乱反应慢了半拍！
她想也没想，一把将他往旁边推开，同时右手并指如剑，凝聚起一束高度浓缩的淡金色生机之力，狠狠点在那根偷袭的根须上！
嗤——！
如同烧红的铁棍插入冰雪，那根须瞬间焦黑、萎缩，发出尖锐的嘶叫，迅速缩回。
但苏芷这一下也耗尽了她大半力气，眼前一黑，踉跄后退。
墨言反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离原地，避开了另一波攻击。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愤怒，还有一种几乎要压制不住的、源于体内混乱的狂躁。
“走！先退出去！”
白幽喝道，他已经清理出一小片区域，但更多的根须正从四面八方涌来，那坑洞里的吸力和尖啸也越来越强。
五人边战边退，狼狈地冲出了凹陷。
外面的守卫已经被惊动，远处营地传来警哨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这边！”
裴九霄砍翻一个冲过来的黑旗军士兵，指向来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他们不敢停留，借着夜色和地形，拼命向山林深处逃去。
身后，幽绿的光芒在凹陷处明灭不定，如同恶魔的眼睛。
更多的根须钻出地面，像是有生命般朝着他们逃离的方向蔓延、探索，速度竟也不慢。
一直逃出好几里地，直到听不到追兵的声音，也感觉不到那刺骨的死气和根须的蠕动，五人才在一处隐蔽的石缝后停下，个个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苏芷靠着冰冷的石头，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下几乎抽空了她。
墨言站在她身前一步，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起伏，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白幽脸色难看地检查着裴九霄和冷月身上被根须液体溅到的地方，还好只是腐蚀了衣物，没伤到皮肉。
“妈的，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裴九霄心有余悸。
“不完全是‘东西’。”
墨言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
“那节点里有‘灵’。是大量被吞噬的残魂，在幽冥之力和地脉生机的扭曲下，催生出的混乱恶灵。它控制着根须。”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苏芷。
在稀薄的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反常，眼底深处，翻涌着与那坑洞中亡魂尖啸隐隐呼应的、冰冷的暗潮。
“而且，”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它认识我。或者说，认识我身上的‘味道’。”
苏芷的心，骤然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