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甘盘庚愈发激昂、甚至带着几分质问意味的言辞,李枕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
他神色依旧平静,待甘盘庚语毕,方才缓缓起身,目光清正地迎向对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甘公忧国之心,慷慨之志,枕亦深感敬佩。”
他先是礼节性地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公言天命流转,周室失道,以周公‘废兄逐弟’为证。”
“然,据枕所知,周公制礼作乐,旨在安定秩序,井田之制,意在休养民力。”
“此乃乱后求治之举,何以称之为‘失道’?”
“周公摄政,非为一己之私,实因今王幼弱,天下初定,若不集权以安大局,恐生诸侯割据、战乱再起之祸。”
“至于王室内部事务,外人雾里看花,孰是孰非,恐难断言。”
“管蔡之逐,或有隐情,或因二人觊觎权位,欲趁武王新丧作乱也未可知。”
“若果真如此,那周公此举,便是‘安社稷、保万民’之仁政,而非‘擅操生杀’之暴政。”
“周公制礼作乐,定君臣之分、嫡庶之序,欲使天下‘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此乃功绩,岂是以‘僭越’二字可抹杀。”
“天命在德,不在血胤。”
“周室虽承小邦之基,然德泽渐布,民心渐附,此正是天命所归之兆,而非转移之征。”
“公以‘诸侯侧目、遗民扼腕’为辞。”
“殊不知侧目者,多为野心之辈,扼腕者,不过殷室旧臣,岂能代表天下民心?”
“若仅以此便断言‘天命已移’,未免过于轻率,恐难令天下人心悦诚服。”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偃林等人,继续剖析那看似牢固的联盟:
“再言联军同心——”
“公谓三监与殷民无有异志,徐奄诸邦只为复归正统,此语未免过于理想化。”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管蔡霍三公,身为周室宗亲,若真为‘诛逆’,何不先清君侧于镐京,反而与殷商遗民结盟?”
“此分明是借殷商之名,行争权之实。”
“徐奄薄姑诸邦,昔年虽为殷商藩属。”
“然商末之时,已多有离心,各自为政。”
“今日响应,无非是见周室初定,欲借乱牟利,扩充疆土。”
“公言‘洹水之盟,歃血为誓’,然盟誓之语,纸上之诺,岂能约束人心?”
“昔者夏末,有缗(min)氏与商汤盟于景亳,既而背约助桀。”
“商初,邳人、姺(xiǎn)人受汤封爵,转瞬便叛,此乃上古明鉴。”
“六国若为‘盟中核心’,何以确保功成之后,王子庚不效前人故事,徐奄诸邦不反噬相攻?”
“玉帛之诺,轻如鸿毛,存亡之实,重如泰山,公岂能以虚言诱我邦涉险?”
“至于‘借势兴邦’之说,公未免高估联军之势,低估周室之强。”
“周人自岐周而起,历经数世经营,兵甲精良,粮草充足,又有太公望、召公等贤臣辅佐,根基已固。”
“三监之军,虽有重兵,然分散于殷地,首尾不能相顾。”
“徐奄诸邦,心怀各异,难以形成合力。”
“所谓‘燎原之势’,不过是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
“六国地狭人稀,甲兵未足,若贸然加入,便是以疲惫之师,抗精锐之敌,以弹丸之地,卷入天下纷争。”
“公言‘南并群舒’,群舒虽弱,然亦有甲兵数千。”
“若我邦倾力北伐,群舒必乘虚而入,腹背受敌。”
“公言‘拓土千里’,纵使侥幸得胜,六国将士伤亡过半,民力耗尽,所得疆土,亦是残破之地,何以守之?”
“此非‘借势兴邦’,实为‘引火烧身’!”
“公谓‘时不我与’,错失良机则再难复殷商。”
“然枕以为,‘良机’者,当是‘天时、地利、人和’俱全,而非逆势而为。”
“今日之局,周室无失德之实,联军无同心之基,六国无万全之备。”
“此乃‘危局’,而非‘良机’。”
“皋陶之德,不仅在于辅明主、安天下,更在于‘明于五刑,以弼五教’,知进退、识时务。”
“六国为圣贤之后,当承皋陶之智,而非逞匹夫之勇。”
“舍身取义固然可嘉,然若义不可为,身不可舍,国不可亡,则当以‘保境安民’为要务,励精图治,待时而动。”
“若周室真有失德之举,民心尽失,彼时联军再起,六国兵精粮足,内外呼应,方能一战而定,此乃‘顺势而为’,而非‘孤注一掷’。”
李枕目光扫过殿中诸人,最后落于偃林:“君上,甘公所言‘不世之功’,在枕看来,无非是镜中花、水中月。”
“枕所言‘实实在在之家国’,是民之命、邦之基。”
“周室虽强,却无伐我六国之由,联军虽盛,却有覆我邦国之险。”
“‘唇亡齿寒’,若联军为唇,其唇本就脆弱不堪,岂能护我之齿?”
“唯有六国自身强盛,方能安如泰山。”
“愿君上明辨虚实,坚守正道,勿为虚言所惑,勿因一时之利,而弃六国百年基业!”
言罢,李枕拱手落座,神色平静如常,仿佛方才所言,不过是陈述寻常事理。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窗外风声呜咽,似在为这场关乎六国命运的辩论增添几分凝重。
李枕与甘盘庚的激烈辩论,在殿中激起了巨大波澜。
两人所言,皆有其理。
一方描绘着看似触手可及的宏图霸业,另一方则揭示了潜藏其下的万丈深渊。
国君偃林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难以抉择的挣扎。
他目光在殿内几个心腹重臣的脸上扫过,看到的同样是凝重与沉思。
良久,偃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打破了沉默:
“二位所言,皆是为我六国长远计,林感佩于心。”
“然此事关乎国运,千头万绪,利弊交织,实非一时所能决断。”
“既然争论不出个结果,今日之议,便暂且到此吧。”
“容林……再细细思量一番。”
甘盘庚闻言,面色一急,张口还欲再劝。
一直沉默不语的微子启却适时地轻咳一声,微微摇了摇头,递过一个制止的眼神。
甘盘庚看到微子启的眼神,深知此刻不宜再逼,只得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拱手道:“既如此,外臣静候君上佳音。”
偃林点了点头,示意今日议事已毕。
众人遂起身告退。
李枕随着孟涂、偃疆等人走出偏殿,心中仍在思索该怎么说服偃林不要蹚这摊浑水。
刚行至宫苑廊下,一名小臣便匆匆追了上来,恭敬地唤道:
“李邑尹请留步!”
李枕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那小臣快步上前,躬身道:“邑尹,君上吩咐,听闻尊夫人有喜,此乃大喜之事。“
“君上心中甚慰,特备了些许上好丝帛作为贺仪,烦请邑尹随小臣来。”
李枕心下了然,知道偃林这是心中犹豫不决,想要避开甘盘庚和微子启,再单独听听自己的看法。
他面上不动声色,点头应道:“有劳引路。”
就在李枕转身随那小臣离去时,走在前面不远处的甘盘庚似有所感,回头望来。
他的目光深邃,在李枕背影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
随即才在微子启的低声催促下,转身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