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予了对方肯定后,李枕话锋一转:“然,昔日商汤伐桀时,有景亳之命,八百诸侯同誓,非仅凭血胤正统,乃因夏桀残民以逞,天下共弃。”
“商汤伐桀之所以能成功,非独恃武力,实因桀王暴虐,天弃民离。”
“故‘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乃顺天应人之举。”
“今观周室,武王克商虽有小邦代大邑之嫌。”
“然周公摄政以来,兴礼乐、定制度,封邦建国以屏藩王室,颁井田以安黔首。”
“天下虽未完全臣服,却已粗定秩序。”
“所谓‘周公专权,诛兄放弟’,外人焉知非王室内部整肃、防微杜渐?”
“管蔡霍三监,名为监视殷遗,实则手握重兵、据守要地。”
“若真为流放,何以能整兵待发?”
“此中隐情,恐非外臣所能尽知。”
“甘公言人和之利,联军已成燎原之势。”
“枕敢问,三监之军,与殷室遗民,心志果真齐一?”
“管叔乃周公兄长,蔡叔为武王胞弟。”
“彼等与周公之争,究竟是为殷室复兴,还是王室权力之争?”
“徐奄薄姑诸邦,惧周之苛政而起兵,若联军功成,彼等是愿奉王子庚为共主,还是各自割据、再启战乱?”
“六国若加入,究竟是‘擎天巨柱’,还是他人争权之棋子?”
“再论六国之实,我邦地处淮泗,虽控江淮咽喉,然地狭人稀,农桑未盛,甲兵未足。”
“若举全国之兵,卷入王室纷争,北拒周师,南防群舒,内要供给军饷,外需协调联军,一旦久战不决,粮秣耗尽,民力枯竭。”
“纵使他日联军功成,六国亦已成强弩之末,何谈‘永镇东南、爵位上公’?”
“若联军失利,周师震怒,以‘伐逆讨蛮’为名,合天下之力东征。”
“我邦无险可守,无援可依,恐难逃‘国破家亡、宗庙丘墟’之祸。”
“此正应‘唇亡齿寒’,然唇者,实乃六国自身之安危,而非朝夕难测之联军。”
李枕望向甘盘庚:“公谓周人视我为‘要服荒服’,轻我偃姓一脉。”
“殊不知上古之时,皋陶作士,明刑弼教,其德播于四海。”
“我六国传承至今,非以兵戈立足,而以礼乐教化、耕读传家。”
“周人虽有王化之论,却未敢轻举妄动,正因我邦安分守己,不涉纷争。”
“若贸然起兵,是自弃‘圣贤之后’之名,甘为‘叛逆之属’,授周人以征伐之口实。”
“此乃‘以卵击石’,非智者所为。”
“况‘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今日之局,非殷周之争,实乃‘安’与‘乱’之争。”
“六国欲图长久,当以保境安民为要务,励精图治,劝课农桑,整饬甲兵,待天下之变。”
“若周室真有失德之举,民怨沸腾,届时再应天顺人,举义旗而伐之,方是万全之策。”
“今周公摄政,成王虽幼,然周室根基未摇,天下人心未散。”
“联军之势看似强盛,实则各怀异心,此乃‘危局’而非‘良机’。”
言罢,李枕目光扫过众人:“枕闻‘智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圣人见微知着’。”
“甘公所言功业,固然诱人,然背后之风险,足以倾覆六国百年基业。”
“愿君上深思,是孤注一掷,赌那虚无缥缈之‘不世之功’。”
“还是稳扎稳打,守这实实在在之家国?”
“同样,也愿甘公与王子庚三思。”
“殷室之复兴,当以民心为基,而非以兵戈为径。”
“枕以为,我六国之存续,当以自守为要,而非以依附为谋。”
李枕言毕,拱手一礼,从容落座。
殿内沉寂更甚,唯有案几上玉圭轻触之声,衬得这番话字字千钧。
国君偃林眉头紧锁,眼中的犹豫之色更浓。
李枕所言,句句切中他内心最深处的担忧。
六国,实在经不起这样一场豪赌。
师氏偃疆那原本被“开疆拓土”激起的亢奋也冷却了不少。
他作为军事统帅,比旁人更清楚李枕所说的“地狭人稀,甲兵未足”、“粮秣耗尽,民力枯竭”是何等现实的困境。
宰臣孟涂则微微颔首,显然极为认同李枕“保境安民、励精图治”的主张。
微子启沉默不语,他就知道李枕这一关没那么好过。
甘盘庚的脸色在李枕陈述的过程中,已然沉了下来。
此人还真如微子启所言,有些难以对付。
甘盘庚面色沉凝,抚须而起,声若洪钟,打破殿内沉寂:
“李邑尹少年英锐,思虑缜密,然观事之深,犹有未及。”
“君言商汤伐桀,顺天应人,何其确也!”
“然天命流转,岂有恒常?”
“昔成汤受命,因夏桀失德,今周室失道,亦因周公僭越!”
“武王在位日浅,未及定人心、安遗民,便猝然崩逝。”
“今王冲龄,周公不辅而专,废兄逐弟,擅改武王遗策,将三监远斥,使宗室离心,此非失德而何?”
“《洪范》有云: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
“今周公所为,背道离路,擅操生杀,天下诸侯侧目,遗民扼腕,此正是天命将移之兆!”
“李邑尹谓‘王室整肃’,岂有兄诛弟、臣凌主之‘整肃’?”
“三监手握重兵,非周室恩赏,实乃先王之遗泽、自身之勇略,彼等忍辱负重,正为今日拨乱反正,何来‘隐情难知’?”
“再论联军之心,李邑尹疑三监与殷民异志,疑徐奄诸邦怀割据之念,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管蔡霍三公,为先王骨血,痛惜周室被篡,哀怜殷民流离,故愿与殷商联手,非为争权,实为诛逆!”
“王子庚乃商王嫡嗣,仁厚爱民,昔年在朝歌广施德政,遗民归心。”
“徐奄薄姑诸邦,昔为殷商藩属,感商汤之德,恨周人之暴。”
“今日响应,实为复归正统,而非割据!”
“老夫奉王子庚之命,已与三监、诸邦盟于洹水之畔,歃血为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何来‘各怀异心’?”
“六国若加入,便是盟中核心。”
“王子庚已立誓,功成之后,江淮之地尽归六国,爵封上公,传之万世,此乃刻于玉帛之诺,岂同虚言?”
“至于六国之实,李邑尹言‘地狭人稀,甲兵未足’。”
“老夫窃以为,正是因偏安一隅,久受周人压制,才致如此!”
“周人视我为蛮夷,岁贡无度,疆土日削,若长此以往,纵使安分守己,亦难逃‘弱肉强食’之祸!”
“今日联军起势,正是六国破局之机,借联军之势,北拒周师,南并群舒,拓土千里,增兵数万。”
“此乃‘借势兴邦’,而非‘以卵击石’!”
“若畏缩不前,待周公扫清内患,整饬王师,必以‘不臣’之名伐六国。”
“彼时周室兵精粮足,六国孤立无援,才是真正的‘国破家亡’!”
“‘唇亡齿寒’,唇者,实乃反周联军,联军亡则六国危,此理昭然!”
“李邑尹谓‘待天下之变’,殊不知‘时不我与’!”
“天命转移,转瞬即逝。”
“今日联军已成燎原之势,三监已整兵,朝歌已备粮,徐奄已举旗,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
“若错失此时,待周公稳固政权,民心渐附,再想复殷商、兴六国,难如登天!”
“皋陶之德,在于辅明主、安天下,而非苟且偷生、偏安一隅!”
“六国为圣贤之后,当有‘舍身取义’之勇,‘再造社稷’之智,而非困于‘保境安民’之小志!”
甘盘庚目光灼灼,扫过殿中诸人,最后定格于偃林:“君上!李邑尹所言‘实实在在之家国’,不过是苟延残喘之局。”
“外臣所言‘不世之功’,才是长治久安之基!”
“殷室复兴,天命所归,联军同心,势不可挡!”
“今日之选,非‘安’与‘乱’之争,乃‘存’与‘亡’之择!”
“愿君上弃疑虑,顺民心,与我等共扶正统,诛灭周贼,使六国扬眉吐气,使皋陶之德光照四海!”
言罢,甘盘庚躬身一礼,须发皆张,神色间满是坚定与急切。
殿内空气再次紧绷,仿佛能闻见无形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