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砚舟的手指悬停在摊开的空白病历本上方,指尖距离那光滑的纸面不足一厘米,仿佛在丈量某种无形的距离。清晨的主任办公室,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只有墙上那面老式挂钟的秒针,恪尽职守地发出“咔、咔、咔”规律而单调的走时声。他没有看时间,也无需看。生物钟和多年来的职业习惯早已将医院的脉搏刻入骨髓——现在是清晨六点二十三分,楼下护士站刚结束交班的低语,走廊上,运送药品和器械的推车轮子滚动声,正由疏到密,宣告着新一天的繁忙即将开始。
他闭了一下眼睛。
并非要启动预演能力去模拟什么手术方案。
仅仅是……脑海中无法抑制地,回闪起昨夜江堤边的画面。她的手,冰凉却坚定地覆在他颤抖的手背上;江风将她身上那件墨绿色旗袍的下摆吹得轻轻摇曳,如同水波;还有,她终于露出的那个笑容——不是强颜欢笑,不是礼节性的嘴角牵动,而是真正从眼底漾开、带着久违光芒的笑意。以及,她手腕内侧,那道淡色的旧疤下,缓缓抽出的细银链和那枚素圈戒指……他没问过取出时疼不疼,但不必问也知道,那埋藏的七年里,必然伴随过无数次深夜隐忍的刺痛和彷徨。
他睁开眼,眼底残留的柔软被习惯性的专注取代。
笔尖落下,在病历本第一行写下第一个名字:
李建国。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这个名字是随手写的,并非今天预约的病人,也非他熟识的任何人。他只是一—只是需要写点什么,让这只习惯了握持手术刀、按压监护仪按键、撕开无菌包装的右手,重新找回最基础的、书写文字的触感和节奏,仿佛一种回归日常的仪式。
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轮子滚动的声音。
很轻,很快,节奏稳定均匀,带着一种熟悉的韵律。
他知道是谁来了。
岑晚秋推着她那辆特制的、带滚轮的小花车,穿过尚未完全苏醒的门诊大厅。车上错落有致地摆满了清晨刚打理好的鲜花:香气清冽的百合靠在左侧,淡雅的洋桔梗簇拥在中间,右侧最显眼的位置,则是一扎花瓣层叠、颜色独特的蓝雪山玫瑰,在晨光下泛着清冷的蓝紫色光泽。她把花车稳妥地停在入口处的绿植观赏区旁边,习惯性地抬起头,目光掠向二楼那扇熟悉的窗户。
齐砚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窗边。
他穿着挺括却未系扣的白大褂,领口随意敞着,那根银质的听诊器项链垂在胸前。看见楼下的她,他没有挥手,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楼下的岑晚秋也轻轻颔首回应,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未展露明显的笑容,但整个人的眼神,却在与他视线相接的瞬间,悄然松弛下来,仿佛确认了彼此的安然无恙。
就在这时,阳光穿透门诊大厅上方的玻璃穹顶,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其中一束恰好斜斜射入齐砚舟的办公室,在他摊开的病历本上,投下一小片明亮而温暖的光斑。那光斑的形状有些奇特,边缘带着细微的颤动,像一片被风吹拂的花瓣——或许,真是窗外哪株绿植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所致。
他低下头,看着那页纸。“李建国”三个字依旧清晰地躺在光斑之外,未被晃动的影子侵扰。
突然——
“呜——呜——呜——!”
急诊科的预警铃声毫无预兆地尖锐响起!
声音短促、急迫,连续三声,是代表情况紧急的二级预警!
齐砚舟眼神骤然一凛,没有丝毫犹豫,“啪”地一声合上病历本,起身就往外疾走。动作带动椅子向后滑出一段距离,椅背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头也未回。
穿过寂静的行政走廊,快步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越来越快。下到一楼拐角,通往门诊大厅的通道口,他的脚步却毫无征兆地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朝自己办公室的方向望了一眼。
门还敞开着,桌上摊开的病历本隐约可见,那一片花瓣形状的阳光,应该还在。
他知道,那一页随手写下的名字,他不会再回头去看了。
转身,继续朝着急诊科的方向快步走去。刚接近门诊大厅的侧入口,一阵熟悉的、轻快的轮子滚动声再次传来,这次是从侧面花车停靠的方向。
岑晚秋小跑了两步,追了上来。
她手里拿着一支茎秆修长、花瓣洁白厚实的白玫瑰,花茎底部被利落地斜削过,断面整齐。她踮起脚尖,动作迅速却轻柔地将这支白玫瑰,别进了他白大褂左胸的口袋里。整个过程快得像一个掠影,仿佛生怕他有丝毫的迟疑或拒绝。
齐砚舟低下头,看着胸前那抹骤然绽放的纯白。
她仰着脸,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他喉结微动,应了一声:“嗯。”
“我在这儿。”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磐石般的安稳。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再无言语,转身,步伐坚定地朝着急诊科通道深处走去,背影迅速被通道的阴影吞没。
岑晚秋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跟上去。她就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通道口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才缓缓收回视线,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紧了围裙的口袋边缘。
急诊抢救室门口,已经有人在焦急等待。
林夏站在分诊台前,手里紧紧攥着平板电脑,一看见齐砚舟出现,立刻小跑着迎上来,语速极快却清晰:“脑外伤,男性,三十五岁左右,骑摩托车撞上隔离护栏,送来时意识模糊,躁动。刚出的ct结果显示,左侧颞叶有约15毫升的急性硬膜下血肿,中线结构已有轻微偏移,需要马上评估是否紧急开颅!”
齐砚舟一言不发地接过平板,一边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颅脑ct影像,一边脚下不停,径直朝抢救室走去。“血压多少?”
“收缩压一直在92到95之间徘徊,已经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用了甘露醇。”林夏紧跟在他身侧汇报。
“瞳孔反应?”齐砚舟的目光没有离开影像。
“左侧瞳孔对光反应明显迟钝,直径约4.5mm,右侧正常。”
他眉头立刻锁紧,脚下步伐再次加快。“通知手术室和麻醉科立刻准备,我五分钟后到。备血,通知血库。”
“是!”
推开抢救室厚重的自动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丝血腥气扑面而来。病人躺在抢救床上,头部已被纱布粗略包扎,但仍有暗红色的血迹从纱布边缘渗出一小块。角落里,一个穿着工装、满身灰土的中年男人应该是家属,正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用充满恐惧和祈求的眼神望着走进来的医生。
齐砚舟径直走到床边,俯身,动作稳定而熟练地掀开病人的眼睑,用手电仔细检查瞳孔。他的手指稳如磐石,目光冷静如冰。观察了几秒钟后,他直起身,对身旁待命的护士快速下达指令:“准备术前谈话和签字,明确告知家属病情危重,必须立刻行‘标准大骨瓣开颅血肿清除及去骨瓣减压术’。我去洗手。”
护士立刻点头:“明白!”转身快步走向角落里的家属。
齐砚舟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过他修长的手指。他摘下腕表,随手放进白大褂口袋,指尖无意中触碰到那支白玫瑰柔软微凉的花瓣。花瓣因为之前的跑动和医院的暖气,已经显得有些柔软,边缘甚至有一小片开始微微发黄、卷曲,半片脱落的花瓣软软地贴在了白大褂的布料上。
他没有去碰它。
这时,一阵不同于医院内任何匆忙脚步声的响动,从走廊另一头传来。
那不是奔跑,也非急促赶路。是质地精良的皮鞋鞋跟,不疾不徐地敲击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一步一步,沉稳有力,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从容。
齐砚舟背对着门口,正在用无菌毛巾擦干双手,仿佛没有听见。
那脚步声的主人走得并不快。他从门诊大厅的正门进入,经过岑晚秋花车旁的绿植区,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清晨尚且空旷的候诊区长椅之间的通道,最后在急诊科通道的入口处停了下来。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鞋尖带着优雅的微翘弧度,一眼便知是价格不菲的定制款。他手里拎着一个款式简约却质感十足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金属扣锁在顶灯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光。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没有向忙碌的抢救室方向张望,也没有继续向前走的意思,只是静静地伫立着,姿态放松,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仿佛在等待,又仿佛仅仅是在观察,在评估。他所站的位置颇为巧妙——既能清晰地看到急诊室门口进出的情况,又恰好处于大厅监控摄像头的一个不易察觉的盲区边缘。
正在弯腰整理花车上洋桔梗的岑晚秋,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这个异样的存在。
她直起身,抬头望去,目光与那个西装男人撞个正着。她并不认识这张脸,但一种本能的、源于多年独立生活磨砺出的警觉瞬间升起。这个人,周身散发着的气息与医院格格不入——他不是来看病的患者(没有病容或焦急),也不像医护人员(没有穿任何工作服,气质迥异),更不像普通家属(太过冷静从容)。
她低下头,假装继续摆弄花束,右手却悄无声息地将手中那把用来修剪花枝的锋利花剪,滑进了围裙前方宽大的口袋里,冰凉的金属柄贴着手心。
那个西装男人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瞥,微微侧过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花车和她,停留了不足半秒,便漠然地移开,仿佛她与旁边的绿植并无区别。
几秒钟后,他迈开了步子。
方向明确——是通往医院行政办公楼的那条独立走廊。
齐砚舟在抢救室里完成了最后的术前评估和准备工作,将平板递还给林夏。“立刻送手术室,我换衣服马上到。”
林夏接过设备,欲言又止,还是低声快速补充了一句:“主任,刚才……急诊通道口那里,站了个穿西装的男人,看了有一会儿。四十多岁,瘦高个,戴着副金丝边眼镜,拎着个黑公文包。面孔很生,不像是我们医院的,也不像病人家属。”
齐砚舟正在脱白大褂,准备换上刷手服,听到这话,解扣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长什么样?具体特征。”他声音平静,动作未停。
“就是刚才说的,看着很……很讲究,很有派头那种,站在那儿像在等人,又不像。”林夏努力回忆着细节,“对了,他看了一圈,最后往行政楼那边去了。”
“知道了。”齐砚舟将换下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浅蓝色的刷手服,开始熟练地系着背后的带子。
“需要……让人留意一下,或者查查监控吗?”林夏有些不安地问。
“不用。”齐砚舟的回答干脆利落,戴上一次性手术帽,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有些发闷,却异常清晰,“先救人。其他事,等手术结束再说。”
林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抱着平板转身跑出去安排转运病人。
齐砚舟最后看了一眼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胸前那支白玫瑰在混乱中依旧别在那里,只是那片半脱落的花瓣,终于完全掉了下来,静静躺在深色的椅面上。
他没有去捡。
转身,推开连接手术区的专用通道门,走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通道尽头手术准备区明亮到近乎刺目的无影灯光吞没。
身后,门诊大厅的人声和各类器械声正逐渐沸腾起来。又一辆救护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呼啸而至,停在急诊门口。护士们推着平车奔跑的脚步声、轮子与地面的摩擦声、调度台的呼叫声、挂号窗口前渐渐排起的长队、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咳嗽……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
医院,这台庞大而精密的机器,彻底苏醒,开始了它永不停歇的运转。
齐砚舟在通往手术室的洁净通道中快步前行,身影被前方手术区透出的强光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坚定的影子。他的右手插在刷手服裤子的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捏着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装着婚戒的旧绒布盒的一角。没有拿出来,也没有松开,仿佛那是某种无声的锚。
与此同时。
行政办公楼,三楼的小型会议室。
电梯门“叮”一声轻响,向两侧滑开。
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了出来,皮鞋踩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上,悄无声息。他推开一间预定好的会议室门,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将那个黑色公文包放在光可鉴人的会议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份装订整齐、封面素白的文件。文件的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用醒目的黑色字体印着一行字:
「振虎集团——市医疗资源优化整合项目(草案)」
他坐下,翻开厚重的文件扉页,拿起一支昂贵的金属钢笔,在空白的“会议纪要”页首行,缓缓写下:
「目标:市第一人民医院外科中心(含急诊、IcU、手术部)兼并及业务整合初步方案。」
笔尖划过高级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间暂时只有他一人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