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里的炭炉“噼啪”迸出个火星,谭浩眼睫微动。
他原本蜷在竹榻上,小花猪暖烘烘的肚皮贴着腰侧,此刻却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意识上浮——仿佛有人在他眉心轻轻一点,迫使他睁开双眼。
窗外的月光已彻底变了样。
原本稀疏的星子密密麻麻挤作一团,银河如被无形之手揉乱,又重织成一张泛着冷光的巨网。网中央,万千金色小字流转不息,谭浩眯眼细看,竟是生辰八字:张三,乙丑年寅时生;李二,戊午年亥时生……每个名字下都牵着一缕血丝,最终汇成一根拇指粗的赤绳,悬于星空正中。
“七日之后,天地重启大劫,凡未入仙籍者皆归虚无,此乃既定因果,不可逆改。”
沙哑的男声骤然响彻天地,震得竹屋梁上积灰簌簌落下。
小花猪“嗷”地惊起,尾巴炸成毛球,直往谭浩怀里钻。
谭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抓起床头的破蒲扇轻拍猪背:“慌什么?上月那个预言洪水的神婆,不也被玄箴请去扫了三天大街?”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
玄箴的贴身侍从阿福撞开竹门,腰间玉牌还挂着冰碴:“九殿下!各州郡急报——星辰仙宗的长老们跪在观星阁前,称此乃天命昭昭;万毒门的人在兜售‘避劫丹’,十块灵石一颗;最离谱的是……”他喉结滚动,“有个老道在城门口摆了口棺材,说躺进去便能‘顺应天命得超脱’,已围了上百人!”
谭浩把小花猪塞进阿福怀里,随手扯过件灰布外衫披上。他趿着木屐往外走,鞋跟磕在门槛上“咚”的一声响:“玄箴何在?”
“大人在市政司调阅近百年‘天劫预警’记录。”阿福紧跟其后,“他说每次这类预言现世,总有人借机敛财……”
竹屋离市政司不远,谭浩刚拐过街角,便见玄箴办公处的窗内透出刺目白光——那是灵网投影在墙上的数据流。
玄箴坐于案前,指尖疾速划过悬浮光屏,连发冠歪斜也顾不得整理:“看,二十年前的‘九曜冲煞劫’,事后查明是青蚨门囤积符纸所致;十年前的‘地脉崩解劫’,主谋是意图吞并矿脉的苍梧宗……”他蓦地拍案,“这次的血色丝线,连个像样的推演公式都拿不出!”
话音刚落,灵网“叮”地弹出消息:“已查封‘末日往生教’等三十七处非法组织,信徒退群申请逾十万。”玄箴扯松领口,抓起案头茶盏灌了半杯:“传令各城张贴《信息溯源令》,要求公开预测模型与逃生方案——那些神棍连自身命数都算不准,有何资格定他人生死?”
阿福抱着小花猪凑近,小猪伸鼻去拱光屏上的“应急避难技能培训营”图标。
谭浩倚在门框上,嘴角微扬:“玄箴这手妙极,将‘天命’化作需写报告的差事。”他转身时袖角带风,吹得案头文书哗啦翻页,“我去瞧瞧诗雅那边。”
理性观星台矗于城东山巅,林诗白的裙裾被山风拂动,发间星纹簪泛着清辉。她面前悬浮着半透明“概念衡器”,七根晶柱分列“伤害预估”“伦理合规”等条目。
当“既定因果,不可逆改”之声再度响起,她指尖轻点衡器,晶柱骤然迸发刺目蓝光。
“你说这是命运?”林诗雅声冷于山风,“那请答:可曾评估受影响者的心绪承受?可曾规划灾后重建之策?可曾征得当事人首肯?”
衡器蜂鸣,最粗那根晶柱“咔”地裂开,现出一行血字:【伦理合规性:严重缺失】。
林诗雅反手抽出裁决剑,剑脊重叩汉白玉栏:“凡以‘命运’之名引致众生恐慌者,皆违《基本生存权保障法》!”她抬臂指向人间,“现开‘抗命申诉通道’,不愿受所谓‘天定劫数’者,可在线提交意志声明——市政灵网,为尔等护航!”
山脚下灯火次第亮起。先是一户、两户,继而整街、整城。老妇于窗前贴“我不认命”红纸,书生在灯上题此四字,连卖糖葫芦的老汉都用糖稀在竹签粘出歪扭字样。
星火自东域蔓延至南域,终连成一片较星河更璀璨的光海。
谭浩立于观星台下老槐树梢,晃着腿静观此景。小花猪趴其肩头,喉间发出“咕噜”赞叹。他拈起一片落叶,以细线系柄轻摇——叶迹歪斜,竟似那些被血色丝线牵引的命数。
“命运若不尽责,便休怪旁人代行其职。”谭浩轻语。
话音刚落,虚空传来琉璃碎裂般的清响。所有“因果律”“宿命线”骤然透明,如被扯去遮羞布,露出底下密麻小字:【需绑定个体知情权】【需标注选择自由度】【损害需补偿】。
连那道横贯星河的血色丝线亦开始颤栗,其上生辰八字接连脱落,坠入不知处的光海。
千里外命运长河掀起巨浪,河底沉埋万年的契约文书浮出水面。“本人应劫,须有人奉养双亲”“我认因果,但求受害之人得十倍偿”……每一张皆泛暖黄光晕,似为浊流铺就星辉之路。
林诗雅转身时,正见谭浩自树梢跃下,裤脚沾着槐叶。她道心微颤,忽忆初逢此人,他正蹲于御花园假山上偷桃。可此刻他仰首望去,月光落进眼底,竟较她所见一切星辰更亮。
“九殿下。”她步下石阶,声轻如叹,“你瞧,他们当真……不认命。”
谭浩挠了挠后颈,自怀中摸出块烤红薯递去:“认不认命不打紧,要紧的是……”他踢了踢脚边石子,石子“骨碌”滚入光海,“得让那些言必称‘天命’者,先学会担责。”
夜渐深,竹屋内炭炉又迸火星。谭浩裹紧薄被,小花猪蜷成毛团枕其臂弯。他望着梁上晃动的影,昏昏欲想:明儿需让玄箴在《神明手册》添一条——凡不能解困济世的“道”,皆不配称“道”……
窗外光海仍自蔓延,如无数双手,正将“我不认命”的火种,送往更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