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仁回到人群中,与几位年长或素有威望的同僚低语良久。众人面色从悲愤转为犹疑,又渐渐凝成一种沉重的决断。最终,郑守仁步履略显蹒跚却依旧挺直背脊,重新走到林昊面前。
他深深看了林昊一眼,那目光中的淬毒恨意虽未全消,却已掺入了复杂的权衡,乃至一丝绝处逢生的颤动。
“林……将军。” 郑守仁的称呼已然改变,声音干涩却清晰,“老夫与诸位同僚商议过了。君所言……虽令人齿冷,却亦是血淋淋的事实。枉死无益,苟活……或尚能存薪火、待天时。” 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仿佛咽下某种极为苦涩之物,“我等……愿听将军安排。只是,望将军勿忘今日之言——守护陈留百姓,铭记张府君之血仇。”
林昊心中大石骤然落地,面上却克制着喜悦,郑重拱手道:“郑公深明大义,林某必不负所托。此后风雨同舟,祸福与共!”
他当即转身,对徐晃沉声下令:“公明,立刻安排人手,护送郑公及诸位同僚家眷入尉氏县城,寻妥善院落安置,饮食医药务必供应,以礼相待,不得有丝毫怠慢!”
“诺!”徐晃抱拳,立刻指挥亲卫行动起来。原本绝望的人群在兵士的引导下,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对未来的迷茫,缓缓向城门移动。
待众人渐远,一直隐于后方观察的郭嘉才缓步上前,羽扇轻摇,眼中闪烁着洞悉局势的微光:“主公,此间事暂定,然棋局未终。您尚需再做一事——立刻动身,返回陈留城,面见董卓。”
林昊眉头微蹙:“奉孝之意是……主动禀报?”
“正是。”郭嘉点头,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不仅要报,且要抢在董卓可能派出的眼线回报之前,主动呈情。您需扮作全然不知此为考题,神色焦急惶惑,将尉氏城下如何‘偶遇’逃亡官吏、他们如何激烈斥骂、您又如何‘被迫’权衡安抚、最终将其暂扣于尉氏之过程,一五一十,详述于董卓面前。”
林昊略一思索,明其用意,但仍有一虑:“若董卓闻讯,索性下令立斩众人以绝后患,我等岂非弄巧成拙?”
郭嘉淡然一笑,成竹在胸:“主公放心,董卓绝不会下此令。彼不杀这些人,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其一,正如主公方才剖析,此确为对您的一道考验,观您如何处置棘手‘遗毒’,是仁懦可欺,还是狠辣可用,亦或……有智谋可驾驭矛盾。
其二,方才嘉已简略探查,这些官吏中,颇多人与陈留郡内卫、尉氏、襄邑等诸县大姓联姻交织,门生故吏遍布乡里。
譬如那郑守仁,其妹便嫁入尉氏樊氏,樊氏乃本地垦殖大户,佃客家仆逾千。董卓初据陈留,根基未稳,若悍然屠杀这些与地方大族牵绊甚深之吏,无异于自绝于陈留士绅乡豪,必引剧烈反弹,其欲扎根此地、摄取钱粮兵源之图谋,必受重挫。故,彼留其性命,亦是留一桩与地方势力转圜的余地。”
林昊听罢,豁然开朗,心中对郭嘉的谋算更为叹服:“奉孝洞若观火!我即刻便返陈留!”
陈留城,董卓行辕。府内甲士林立,气氛肃杀。董卓正踞坐案后,听取李傕关于粮草征集事宜的禀报,华雄按剑侍立一旁。忽闻通报林昊去而复返,有紧急之事求见,董卓粗眉一挑,与李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唤他进来。”董卓声音浑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昊疾步而入,风尘仆仆,脸上恰如其分地带着焦虑与不安,至堂下抱拳行礼:“草民林昊,拜见董将军!有紧急军情……不,是紧急情况禀报!”
“哦?林先生匆匆而返,所为何事?”董卓故作不知,慢条斯理地问道。
林昊深吸一口气,语速稍快,将“尉氏城下偶遇陈留逃亡官吏百余众”之事娓娓道来,重点描述郑守仁等人如何痛骂董卓与自己,群情激愤,誓死不屈。
“在下本欲依常理,将此等心怀怨望、公然辱骂将军之徒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林昊说到这里,刻意显出一丝杀气,但随即话锋一转,露出为难之色。
“然……临刑之际,在下观其人数众多,且多为郡中属吏及其家眷,其中数人,末将依稀记得似与本地着姓大族关联匪浅。更兼彼等虽口出恶言,却皆手无寸铁,妇孺在侧……末将思及将军初临陈留,正是收揽人心、安定地方之时,若大批诛杀旧吏,恐惊扰地方大族,徒生枝节,反损将军大计。”
他偷眼观察董卓神色,见其面无表情,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便继续“献策”,语气更加“恳切”:“再者,陈留郡务需人打理。此辈官吏熟悉郡中仓储、户籍、税赋、刑名等事,若尽数屠戮,一时恐难寻足够熟手接替,必致政务滞涩,影响将军钱粮调度。故而,在下斗胆,未敢擅专,暂将其安置于尉氏城中,严加看管,特急返请示将军定夺!”
林昊说完,单膝跪地,抱拳低头,一副听候发落、忠心为主的姿态,同时将“与地方大族关联”、“政务需熟手”、“恐损将军大计”这几个关键点,清晰明白地抛了出来。
堂上一时寂静。李儒看向董卓,后者则略带审视地盯着林昊。
董卓抚着浓密的虬髯,半晌,忽然发出一阵洪亮却听不出喜怒的笑声:“哈哈哈!好!林先生,起来吧!”
林昊依言起身,垂手而立,心知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董卓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直视林昊:“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这批人?”
林昊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董卓在追问自己的“真实”打算,也是考验的最后一环。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声音沉稳了几分:“回将军,在下以为,可分化用之。彼等对将军心存怨愤是真,但求生畏死、顾念家族亦是真。
如今陈留主官已殁,他们却还活着,可见并非全是迂腐愚忠之辈。末将愿替将军出面,进一步慑服其心,明示利害——顺者,可保身家,甚至酌情复用其才,助将军稳定陈留;
逆者,则严惩不贷,以慑余者。彼等能力、背景,若能为我所用,正是将军扎根陈留之助力。若一味杀戮,不过图一时之快,却寒了地方之心,断了治理之臂。”
他停顿一下,观察董卓神色,见其似在倾听,便再添一把火,同时也是递上一个台阶:“当然,若将军认为此辈留之必成后患,或恐消息走漏……在下可立刻飞马返回尉氏,将他们全部锁拿带回陈留,听凭将军发落!绝无二话!”
董卓听完,沉默片刻,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权衡。终于,他缓缓靠回椅背,大手一挥:“不必带回!一群丧家之犬,翻不起大浪。此事你处置得不错,思虑也甚为周详。就依你之言,那批人,便交由你全权处置!还是那句话,林先生行事,老夫不过问。”
“在下领命!定不负将军重托!”林昊心中长舒一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正式过了。董卓不仅认可了他的处理方式,更将这份“麻烦”连带“机会”正式打包丢给了他,其中既有信任的意味,也有将他与这些“旧吏”捆绑在一起便于监控的深意。
“去吧!好好做事,老夫不会亏待有功之臣。”董卓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昊一眼,结束了这场充满机锋的对话。
林昊躬身退出府邸,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氛围后,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他望了一眼尉氏方向,心中暗道:“这第一步,我们算是蹚过来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艰难。” 他不再耽搁,翻身上马,带着亲随,再次向尉氏疾驰而去。真正的整合与经营,此刻才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