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京郊,绿意已深,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沈府四房的嫡女沈容月,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并几个护卫婆子,乘车往西郊玉泉山一带踏青散心。
沈容月年方十四,是沈伯年幼弟沈季年的独女,容貌清丽,性子虽活泼,却因着沈家如今的门第和皇后娘娘的缘由,自小便被教导得比寻常闺秀更多几分谨慎。今日出门,也是因着连日在家中习学规矩女红有些闷了,求得母亲孙氏同意,才出来走走。
马车在山脚一处景致不错的溪流边停下。沈容月戴着帷帽,在丫鬟搀扶下下了车,沿着溪边缓步而行。春风拂面,溪水潺潺,鸟语花香,确实令人心旷神怡。她寻了块平整的大石,让丫鬟铺上锦垫,坐下静静观赏景致。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许是溪边石滑,又或是草丛中窜出了什么小兽惊了马,不远处拴着的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嘶鸣,猛地挣脱了缰绳,朝着溪边人群冲了过来!
“小姐小心!”
“快拦住那畜生!”
护卫们反应算快,立刻上前试图控制受惊的马匹,婆子丫鬟们也慌忙护在沈容月身前。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沈容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身,帷帽在推搡间不慎掉落,她也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就在此时,一道青色身影迅捷地从斜刺里冲出,动作利落地避开冲撞的马匹,一手格开慌乱中撞向沈容月的婆子,另一手稳稳地扶住了沈容月的胳膊。
“姑娘当心!”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着青色锦袍,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英气。他扶稳沈容月后便立刻松开了手,后退半步,拱手道:“情急之下,唐突姑娘了。”
沈容月惊魂未定,脸颊微红,忙敛衽还礼:“多谢公子援手。”
这时,护卫们已合力制住了那匹闯祸的马,现场渐渐平息下来。那青衣公子见沈容月无碍,便温言道:“此地杂乱,姑娘受惊了,不若移到那边亭中稍坐定神?”他指向不远处一座供游人歇脚的小亭。
沈容月心有余悸,也确实需要缓一缓,见对方举止有礼,便微微颔首,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往亭子走去。那青衣公子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随行。
在亭中坐下,丫鬟重新为沈容月整理好略微凌乱的发髻。那青衣公子这才上前,再次拱手:“在下姓赵,名文轩,乃今科进士,现于翰林院任职。方才见马匹受惊,恐伤及姑娘,故而冒昧出手,还望姑娘勿怪。”
沈容月心中微微一动,今科进士?翰林院?她面上不显,依旧客气道:“赵公子言重了,方才多亏公子,小女子感激不尽。”她并未自报家门,只以“小女子”自称。
赵文轩似乎也不在意,神态自若地与沈容月攀谈起来。他言语风趣,见识也不俗,从方才的惊马说到玉泉山景致,又引经据典,谈及诗词歌赋,态度既不谄媚也不轻浮,恰到好处。沈容月起初还存着几分警惕,但对方谈吐优雅,内容也投契,渐渐也放松下来,偶尔也会应和几句。
两人在亭中谈了约莫一刻钟,气氛颇为融洽。直到沈家的护卫首领前来禀报,说马车已重新备好,可以回府了。沈容月这才起身,再次向赵文轩道谢:“今日多谢赵公子,告辞。”
赵文轩亦起身还礼,目光温和:“姑娘慢走。”
回程的马车上,沈容月靠着车壁,面上轻松的神色渐渐收敛,眉头微蹙,细细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惊马、英雄救美、恰巧是今科进士、相谈甚欢……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些。她想起父亲平日里的叮嘱,想起伯父在朝中的位置,想起宫里的皇后娘娘……一颗心慢慢沉了下来。
回到沈府,沈容月先去母亲孙氏房中请安。孙氏见她回来得早,神色也有些异样,便屏退了左右,细问缘由。沈容月没有隐瞒,将今日之事,包括那赵文轩的姓名、身份、谈吐,以及自己心中的疑虑,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孙氏听完,脸色也凝重起来。她拉着女儿的手,低声道:“月儿,你做得对,此事确实蹊跷。那赵文轩……若他真是无心偶遇,倒也罢了;若是有人刻意安排……”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母女二人心照不宣。
“你父亲去你大伯父府上了,等他回来,我们一同去说与你父亲听。”孙氏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得让你大伯父知晓。”
傍晚,沈季年从兄长府上回来。孙氏立刻带着沈容月去了书房。沈季年见妻女神色郑重,便知有事。听沈容月再次将白日之事细细道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女儿觉得,那马惊得突兀,赵公子出现得又太过及时,且他言谈间虽未刻意打听,但隐隐似乎对女儿家中情形有所揣测……”沈容月最后总结道,“女儿怀疑,这并非偶遇,而是有人刻意设计的‘巧遇’。”
沈季年猛地一拍桌子,脸色铁青:“好算计!真是好算计!这是看准了我沈家如今圣眷正隆,皇后娘娘地位稳固,想从你们这些小辈身上打开缺口,攀附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带着赞许和心疼:“月儿,你做得很好!机警,沉得住气!没有因那赵文轩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便迷了心窍,反而能敏锐察觉其中不妥。不愧是我沈家的女儿!”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几步,决然道:“此事必须立刻告知大哥!这绝非孤例,怕是有人已经开始盯着我们沈家了!”
沈季年当即起身,再次赶往隔壁的沈伯年府上。所幸,沈伯年今日休沐,正在书房看书。听闻幼弟去而复返,神色焦急,心知必有要事,立刻请了进来。
沈季年将女儿今日遭遇和自己的判断一一道出。沈伯年听完,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面上看不出喜怒,只那双历经官海沉浮的眼睛锐利了几分。
“容月那孩子,是个明白的。”沈伯年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能在那等情形下保持清醒,识破其中关窍,难得。”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焦急的幼弟:“季年,你所虑不差。这绝非简单的登徒子或巧合。皇上重用我主持科考,皇后娘娘在宫中统御六宫,太子地位稳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沈家,想寻机会攀附、结交,甚至……拖我们下水。这‘英雄救美’,不过是诸多手段中,较为拙劣却也容易令人中计的一种罢了。”
沈伯年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树大招风。沈家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成为攻讦皇后娘娘、动摇圣心的把柄。”他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必须未雨绸缪,约束族人,尤其是年轻一辈,绝不能让他们成为别人攻讦沈家、牵连皇后的突破口!”
“大哥说的是!”沈季年连连点头。
“你去,将仲年、叔年,还有几位族老都请到我书房来。”沈伯年吩咐道,“此事,需得让阖族皆知利害。”
不多时,沈府二老爷沈仲年、三老爷沈叔年,以及族中七位德高望重的族老陆续到来,将沈伯年那间宽敞的书房挤得满满当当。众人见沈伯年神色凝重,心知必有大事,纷纷静坐等候。
沈伯年没有绕圈子,直接将沈容月今日遭遇以及他和沈季年的判断说了出来。末了,他沉声道:“……诸位,我沈家能有今日,全赖皇后娘娘在宫中兢兢业业,维系圣心,更赖皇上圣明,念我沈家忠心勤勉。然,荣耀背后,亦是危机四伏。不知多少人等着抓我沈家的错处,等着我们得意忘形,行差踏错!”
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族人,语重心长:“今日是容月机警,识破了算计。若换了个心思单纯、慕少艾的,是否就会坠入彀中,与人私相授受,坏了名节,进而带累整个沈家,成为别人攻讦皇后娘娘的刀?”
几位族老闻言,脸色都变了。二老爷沈仲年性子急,立刻道:“大哥说得对!这些宵小之辈,竟敢将主意打到我们沈家头上!必须严加防范!”
三老爷沈叔年也捻须沉吟:“看来,对家中这些小辈的管教,还需再加紧些。尤其是男女大防,出门交际,定要再三叮嘱,多带人手,凡事多留个心眼。”
一位白发苍苍的族老颤巍巍开口:“伯年啊,你是族长,又居朝堂高位,此事你看得透彻。皇后娘娘在宫中不易,我们沈家上下,绝不能给娘娘拖后腿,添麻烦!必须约束族人,谨言慎行,恪守臣节,方是长久之道!”
“正是此理!”另一位族老接口,“沈家的荣光,系于皇后娘娘一身。我们不仅是娘娘的娘家,更是娘娘在宫外的底气!这底气,得是清清白白、稳稳当当的,绝不能成了娘娘的负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是深以为然的赞同之色。沈家能有今日,全因宫中有位贤德聪慧的皇后,以及皇上对沈家的信任。这份信任,容不得半点瑕疵。
沈伯年见众人意见一致,心中稍安,总结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回去后,严格约束各自房头子弟。尤其是未嫁娶的小辈,近期若无必要,尽量减少外出宴游。若必须出门,需得长辈允许,多派稳妥人跟随。与人交往,务必谨慎,莫要轻易透露家中情形,更需提防各种‘巧合’与‘偶遇’。”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务必让所有族人都明白,皇后娘娘的荣光不容有失!沈家上下,当是皇后娘娘最坚实的后盾,而非拖累!”
“族长(大哥)放心,我等明白!”众人齐声应道。
这场家族会议持续到戌时才散。各位老爷、族老面色凝重地离去,心中都已将此事提到了最高警戒。
沈季年回到自己院中,孙氏和沈容月还在等候。他将兄长的话和族中的决议说了,孙氏长舒一口气,拉着女儿的手道:“听见了吗?月儿,往后更要处处小心。”
沈容月郑重地点点头:“女儿明白。定不会给家族、给皇后娘娘抹黑。”
夜色深沉,沈府各院却未必能立刻安眠。许多人都被紧急召去父母房中,聆听了一番关于家族兴衰、谨言慎行的教诲。一股无形的紧绷感,在沈府的高墙内弥漫开来。
坤宁宫内,沈清漪对此尚不知情。她正看着内务府新送来的夏季宫装料子,指尖拂过一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想着或许可以给太子萧宸做件小褂。
而宫墙之外,某些期待着“佳话”传出的人,等了数日,却只等到沈府四房小姐受惊卧病、闭门休养的消息,以及沈家几位年轻子弟突然变得深居简出的风声。
那精心设计的“邂逅”,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未曾激起预想中的涟漪,便悄无声息地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