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冬,大兴安岭深处。
雪下得紧,白毛风刮得人脸生疼。刘建国紧了紧身上的棉袄,朝手心哈了口热气,白雾刚出口就凝成了冰碴子。他抬头望了望那棵百年古松,树干粗得三人合抱都勉强,树冠直插灰蒙蒙的天。
“队长,这树怕是成精了吧?”年轻的小王搓着手,眼睛瞪得圆溜。
刘建国啐了一口,“屁精不精的,都是封建迷信!咱们响应国家号召,大炼钢铁,需要木材。这棵树,今天必须放倒!”
队员们互相看了看,没人敢再说话。刘建国是劳模,去年还去了北京见过首长,他说的话在队里就是圣旨。况且这年月,谁敢背上“封建迷信”的帽子?
刘建国拎起油锯,第一个走向古松。他的手抚过皲裂的树皮,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摸到的不是树,而是老人的皮肤,皱纹里藏着百年的风霜。
“开工!”他吼了一声,压下心头那点不安。
油锯轰鸣声惊起了林中的飞鸟。锯齿啃进树干时,刘建国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很轻,消散在风中。他摇摇头,肯定是风吹过松针的声音。
大树将倾时,林子里忽然静得出奇。随着古松发出最后的呻吟,缓缓倒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从树桩处,汩汩涌出暗红色的汁液,染红了雪地,像极了鲜血。
“妈呀!”小王惊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刘建国心里也咯噔一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少见多怪!红松都这样,树液本来就是红的。赶紧干活!”
队员们战战兢兢地上前,没人注意到刘建国伐木时挂在腰带上的工牌不见了踪影。
那天晚上,刘建国睡得不安稳。帐篷外风声呜咽,仿佛有谁在哭泣。
梦中,他看见一位白发老人,身着古朴的长袍,站在那片被砍伐的空地上。老人双目赤红,手指着刘建国的鼻子怒斥:
“刘建国!你断我手足,毁我衣裳,令我无家可归!你们这些人啊,贪得无厌!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老人一挥衣袖,林中忽然万藤飞舞,如灵蛇般缠绕上伐木队员的脖颈...
刘建国猛地坐起,浑身冷汗。帐篷外风声依旧,同帐的队员们鼾声正浓。
“只是个梦。”他安慰自己,却再也无法入睡。
天亮后,噩梦开始显形。
第一个是小王。他被发现死在帐篷里,脖子上缠绕着一种罕见的山藤,勒得紧紧的,脸色青紫。人们慌忙解下藤条,发现那藤条竟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另一端还连着根须。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是那棵古松!是山神发怒了!”老伐木工赵德柱颤抖着说,“我早就说过,那树不能砍!”
刘建国强作镇定,“胡说什么!肯定是意外!谁再传播迷信思想,我就上报指挥部!”
然而第二天,又死了一个。同样的山藤,同样的死法。
伐木队彻底乱了套。有人收拾行李想要逃跑,却发现大雪封山,根本出不去。指挥部电台也因为风雪中断了信号,他们彻底被困在了这片林海中。
第三晚,刘建国守夜,手里紧握着伐木斧。夜深时分,他听见帐外有窸窣声响,悄悄撩开帐篷一角,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月光下,无数藤蔓正如蛇般游走,向着帐篷爬来!
“起来!都快起来!”他嘶吼着惊醒众人。
人们冲出帐篷,只见雪地上一道道藤蔓蜿蜒痕迹,却不见藤蔓本身。林深处传来一声悠长而苍老的叹息,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山神!是山神老爷发怒了!”老赵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
刘建国的心防彻底崩溃了。他想起自己伐木时遗失的工牌,想起梦中老人的怒斥,想起那棵古松流出的红色汁液...这一切,莫非真的?
次日清晨,又一名队员死去了。这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吃早饭时,一条山藤突然从地下窜出,死死缠住了那人的脖子,不等大家反应,就已经断了气。
人们发疯似的四散奔逃。刘建国下意识地向山林深处跑去,不知跑了多远,忽然看见一座破旧的小祠庙半掩在雪坡下。
那是座山神祠,不知何年何月所建,木结构已经腐朽倾斜。刘建国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想寻个藏身之处。
祠内昏暗,只有一盏残破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刘建国抬头望去,只见一尊木雕神像端坐中央,面容苍老而威严——正是他梦中那位白发老人!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神像的手中,赫然握着一个工牌——正是他伐木时遗失的那块!
刘建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多年来建立的无神论信仰顷刻崩塌。他想起自己带领队伍在这片林海中砍伐的每一棵树,想起那些百年古木倒下时的呻吟,想起老辈人说的“山神护林”传说...
“山神老爷...恕罪啊!”他哽咽着,额头抵在冰冷的石地上。
风中似乎又传来一声叹息,但这次的叹息中,少了几分愤怒,多了几分悲凉。
刘建国不知在祠中跪了多久,直到夕阳西斜,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他小心翼翼地从神像手中取回工牌,深深鞠了三躬,退出祠庙。
返回营地的路上,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原本阻挡归路的藤蔓纷纷退去,让出一条道路。
幸存的人们见刘建国平安归来,又惊又喜。更令人惊讶的是,自那天起,再没有人神秘死亡。山藤不再作祟,风声也恢复了往常的呜咽,不再像是哭泣。
三天后,风雪稍歇,电台信号恢复。指挥部得知情况后,派来了救援队和调查组。官方记录上,写着“连环意外死亡事件”,但每个亲历者心里都明白真相。
刘建国主动承担了责任,被调离了伐木队。离山前,他独自一人来到那处山神祠,献上了自己带来的酒和食物,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会记住的。”他轻声说,不知是对山神,还是对自己。
多年后,已经退休的刘建国成了大兴安岭最早的护林员之一。他总是告诫年轻人:山林有灵,不可轻侮。有时,他会望着那片重新长起来的森林,恍惚间看见一位白发老人对他微微点头。
每当这时,他就会摸摸口袋里那块已经锈迹斑斑的工牌——他从山神祠取回后,就一直带在身边,提醒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提醒着自己对这片林海的敬畏与承诺。
那年的风雪、血红的树液、可怕的噩梦和死亡,都已成为往事,但山神显灵的故事,却在大兴安岭的民间传说中代代流传,提醒着人们:自然之力,不可轻侮;敬畏之心,不可丢失。